会见很快如约而至。
会见室的门打开的时候，晴人愣了一下。女孩身上难得不是几乎十年如一日的衬衫和长裤，而是一件浅绿色的方领连衣裙，露出精致的锁骨和嫩藕般的颈。在门口那里一站，如同一株青新柔嫩的树苗，春天的颜色都被带进这间单调无味的会见室里，熠熠生辉起来。
她果然画了淡妆，唇彩的颜色并不艳烈，倒像切开的水蜜桃一样剔透甜美。
“早上好。”青衣在椅子上坐下来，“我好看吗？”
晴人这才回过神，说道：“很好看。”
半晌，又觉得不太妥，连忙补充了一句，“不过你本来就好了。”
“赶紧多看两眼，不然以后就忘了。”青衣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托着腮说道，“我可是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要提前半个小时起床，麻烦得很。”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起眼看着晴人。刷过之后的睫毛愈加卷翘，深棕色的眼线轻轻将眼尾拉出一条微微下垂的沟壑，不知为何，她看上去更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狐狸了。
“……啊，真是。”狐狸无奈地笑了一下，看上去狡黠又灵动，“看样子，和辛蒂打的赌要输了啊。”
晴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盯着对方的脸看，脸颊的温度瞬间便开始升高：“什、什么？”
“前两天我和辛蒂打赌，他说要是我化妆出现在会见室里，一定会吸引别人的目光。”青衣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他还真是料事如神。”
晴人窘迫地低下了头：“抱歉，我……”
青衣：“幸好我没下赌注。”
晴人：“……”
“说点正事吧？”青衣说道，“短信里跟你说过的事还记得吧？”
“记得。”晴人点点头，“关于你遇到的记者，还有那个‘碧翠丝’……听到这个词之后，我的脑子里好像有什么要冒出来似的。碧翠丝，到底是什么？”
青衣随口推测道：“可能是个人的名字。如果是名字的话，听上去像是个女性的名字，或许会是你的恋人和亲人。”
说罢，她忽然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蹙起了眉。
晴人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有恋人的吧？
“恋人或亲人吗？”如月晴人低下头，“这么说来，至今都还没有那种人来看过我。我可能没有那种关系的人吧……”
青衣附和地点头：“我觉得也是。”
晴人：“……”
他似乎已经不止一次且彻底地被少女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对话逻辑给整懵了——按照常人的想法，这时候不是应该安慰安慰他吗？！
半晌，他又忽然抬起头，看着青衣说道：“青的父母，应该很担心青吧？毕竟你还那么小就当了指导员。”
“我？”青衣扬了扬眉，很快就笑了，“我从小父母离异，母亲去世四年了，只有一个舅舅……他嘛，一年见不到十次，指导员的工作也是他介绍的，应该是不会担心我吧？”
她说得自然，像是在阐述某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以至于晴人愣了片刻才察觉到不对，连忙道歉：“对不起，是我太冒昧了。青……更喜欢一个人生活吗？”
“嗯？”青衣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是这样的吧。不过几个人生活，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差别。”
晴人的目光再次深沉地黯淡下去，仿佛想到了什么让他困惑和茫然的问题，随即疑虑深重地叹了口气。
“我有些在意，失忆之前的自己是怎么跟别人相处的，包括我的亲人……或者是恋人。”他说道，“站在别人的角度，自己的情绪经常能被别人窥见，这样还能一直跟我在一起吗？”
“正是因为对方觉得这样也无所谓，才会和你在一起啊。”青衣理所当然地说道，“不管你看得见还是看不见别人的内心，对那个人来说都没什么所谓吧？”
晴人一怔。
他下意识地低头望去，女孩的心口仍然没有同别人一样出现象征着不同情绪的色块，目光所及是清澈透明的一片，看不透那是真心或是谎言。
“当中有你吗？”他轻声说，“愿意跟我在一起的人。”
他的声音太轻太低，多了种柔软的意味。青衣的呼吸如同窗外的风声，忽然静止了。
她的心脏又一次飞快地撞击了胸腔一下，仿佛沸锅里的油发出欢呼，却又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迅速冷却下来，只一刹那间，所有异样的感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心口被撞击过的地方闷闷的，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隐痛，像是留下了一道凹凸不平的印痕。
她竟然下意识地避开了这个话题，仿佛没有听见对方的话似的说道：“光是我们俩在这里研究，也不可能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我会去联系一下那个记者先生试试。我拿到他的联络方式了。”
晴人的目光不易察觉地闪动了一下。
“谢谢。”晴人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会想办法跟那个记者当面聊一下的。如果他真的知道我的过去的话……就拜托你了。”
“放心吧。”青衣挑挑眉，“我们可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晴人苦笑着道：“那你现在怕是坐上了贼船啊。”
青衣：“船到桥头自然沉，是什么船没区别。”
晴人：“……真的有这样一句话吗？”
青衣轻笑了一下。
“一会儿会见结束，我就去联系那个记者吧。”她说，“晴人有没有什么事情是要我帮忙问的？”
“啊，有一件事，”晴人伸出手指，在玻璃上画出一个图案来，“这个，见到记者麻烦帮我问一下。”
青衣眯起眼道：“N？”
晴人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你那边看是反的啊。”
他重新画了一遍，说道：“这样的话，应该是这边。有点像俄语的‘и’——虽然我一点都不懂俄语就是了。”
“我记住了。”青衣点点头，“我会问问他的。”
晴人却说道：“真的记住了？再画一遍试试看，这可是很重要的事情，绝对不能忘了。”
青衣：“……”
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虽然这么腹诽着，但她还是顺从地伸出了手指。
在她画下那个陌生符号的第一笔的瞬间，玻璃那头的晴人同时将指尖划在了玻璃上。
他们的进度竟然出奇得一致，晴人颀长的手指在她的对面缓缓移动，连玻璃摩擦生出的热度都仿佛是触碰到他指尖所感觉的温热。落下最后一笔，晴人的声音在她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低低沉沉的，一开口便酥了她半边耳朵：“记住了吗？”
青衣奇异般地感受到了某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像是电流从身体里飞快地窜过。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僵硬了一下，随后仿佛被烫伤一般飞快地从玻璃上移开了。
她困惑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声音有些心不在焉：“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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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见室的门刚刚关上，狩谷就对青衣说道：“今天怎么还是没有延长会见？”
“……”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的青衣哂笑了一下，敷衍道，“今天有点不舒服。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狩谷本想再说几句，目光落在她染了颜色的嘴唇上，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下，换成了另一句话：“你很少穿裙子。”
闻言，女孩提着裙摆转了一圈，抬起头对他笑了一下，故意似的问道：“好看吗？”
她的眸子微微弯起，抹了腮红的脸颊似冰雪映上红梅，眸色却又是清冷的，这么轻轻一笑，仿佛明珠生晕，美玉莹光，让人很难移开视线。
狩谷将一块烤得焦香的咖喱面包递给她，面无表情：“最近岛上不安全，我顺路送你回去。”
……实在不解风情到了极点。
“无趣。”青衣撇了撇嘴，“岛上发生什么了？”
“有不属于我们机构的人混上了岛。”狩谷说，“你应该也猜到了吧？那天那个在咖啡馆遇到的男人。我们也觉得他有些可疑，如果有再见到他的话，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青衣咬了一口咖喱面包，随后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问狩谷：“有纸巾吗？我想擦了嘴上这玩意，吃东西碍事。”
狩谷说：“没有。”
青衣一边控制着嘴上的唇釉不被蹭光，一边小口咀嚼着面包说道：“狩谷，你说那个人身上会有线索么？”
“不好说。”狩谷叹了口气，“但是他出现在这座岛上不是件好事。如果没有必要，你最好还是不要去接触他。”
青衣诧异道：“为什么？”
狩谷没有回答她，只是说道：“如果。你只需要在如月的记忆上下功夫。”
他没有提原因，似乎对那个记者可能牵扯出来的事情讳莫如深。青衣本想再问，转念一想，又闭上了嘴，答应道：“好。”
心里却在想温室的事。
很显然，狩谷对她仍然有所隐瞒。
或许是他对存有戒心，或许是不希望她弥足深陷，或许是他的所谓合作其实本就是一种虚与委蛇的假象。但不论是出于何种目的，青衣都不乐意把调查全权交付给他。
理由很简单，狩谷说“如果你信任我的话，关于调查的事情全权交给我就好”。
然而青衣并不信任他。
既然不告诉她，那她就自己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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