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牵系人情何为苦

乾隆对于他俩这亲切友好的会面十分满意，笑呵呵的要让两人一齐去延禧宫用膳，十几道精致的膳品分列其上，永琪和小燕子并肩坐在帝妃的对面，一个面色苍白，一个神色不虞，都沉默着不说话。

“小燕子啊，你这天天叽叽喳喳的不停，怎么今天这么安静。都是一家人，你不用在这装淑女！”

令妃笑盈盈的抚了抚小燕子的背“瞧皇上您说的，女儿家的面子薄，您这点面子都不给嘛。不过小燕子呀，永琪额娘走的早，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心里早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了，一见你又觉得特别有眼缘，所以呀也把你女儿来看，皇上说的对，咱们都是一家人，以后呢你就把他当亲哥哥”

‘亲哥哥’这三个字一出，永琪正端着茶的手一抖，茶杯应声落地，小燕子好像被吓到了呛个半死，两个人一个低头擦着衣服上的水渍，一个背对着剧烈的咳嗽，惹得乾隆连连摇头道“又都不是小孩子了，一个自己磨磨唧唧不娶福晋，一个最迟明年也要出嫁，怎么都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永琪呆呆的盯着地上热茶的滚滚白烟，‘亲哥哥’三个字在脑子里无限的循环，吵得他脑袋嗡嗡的，又看小燕子咳的太厉害，条件反射的又去拍着她的后背，令妃见状笑道“皇上就是太着急，您瞧五阿哥多照顾妹妹不是”

又来！能不能不在他耳边提起妹妹这两个字！

“永琪这孩子看着天天不说话，还挺会照顾人，小燕子有你这个哥哥，朕也能放心了”

本来已经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的心好像又被捅了一刀，永琪的脸色惨白到极点，讪讪的收回了手，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拼命的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然而下一秒，令妃又道“小燕子你做妹妹的”

“他不是我哥哥！”脑子好像要爆炸般，小燕子啪的一下放下筷子猛的站了起来带倒了凳子，脑门上急的都是汗，整个人要哭出来的样子，却把乾隆和令妃吓了一跳。

“你胡说什么！宫里的阿哥格格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他怎么就不是你哥哥！朕宠着你也不是让你无法无天没大没小的！”

眼看着乾隆要生气，永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跟着站了起来扯了扯她的袖子，拱手道“皇阿玛请息怒，小燕子大概是身体不太舒服，更何况我们年龄差不多，哥哥妹妹的称呼也实在是太奇怪了”

令妃也跟着陪笑“是啊，小燕子这丫头一向爽朗，估计是不愿意叫比自己大一岁的五阿哥为哥哥呢！”

乾隆瞧着她苍白的面色，也软了口气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的心思朕猜不懂。既然都不想吃这顿饭，那就都回去吧”

令妃连忙给两人使眼色，要他们服个软，谁知道两人对视一眼双双行礼“儿臣告退”一前一后的着急忙慌的走了出去。

“你看看，一个两个的，都不让朕省心”

令妃笑着抚了抚肚子“十四阿哥可听见了，他呀一定哄的皇阿玛高高兴兴的”

乾隆长舒一口气，自顾自的用起了膳。

从延禧宫出来已是天黑，小燕子在前边蹭蹭的走着，永琪在后边不紧不慢的跟着，眼瞧着走过了长街到了御花园，四下无人，他快走了几步上前握住小燕子的手，飞奔着回到了景阳宫。

于是蒹葭本来正在屋里坐着女红，一抬头就看见风风火火两道影子闪进了书房，砰的一声门关住，吓得她好一阵才回过神，问跑的气喘吁吁的小桂子“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桂子脑袋晃得和拨浪鼓一样，表示自己也很奇怪。

书房门关上的一刹那，永琪才觉得自己的意识回来了些。清风拂面，偌大的书房里除却更漏声催，就是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小燕子被他一路拉着跑了这么远累的快要喘不上气，一只手还被他死死的攥着，她缓了两秒后，努力挣开了他的手。

“你怎么成了格格吗？”

“你为什么会是阿哥？”

两人同时道出自己的疑问，愣了一下又同时道“说来话长”

永琪痛苦的闭了闭眼，“那好，我先说。小燕子，这件事我必须向你道歉，我不是什么大夫，我也不姓罗。筠亭是我的字，我本名爱新觉罗·永琪，当朝五阿哥。只不在外为了安全和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都说自己是罗筠亭。”

“不必要的麻烦？是我吗？”

“小燕子，这个我们之后再说，你能不能先解释下你怎么成了格格？”

“我为什么会成为格格？那不还是因为你吗？你自己招惹来的仇人，自己惹得祸事，自己又躲得远远的。亏我还惦记着你好不好，拿着你那宝贝包袱跑到一半摔了下去，醒来就成了格格了。”

“我的宝贝包袱？”

“就是那个灰白的包袱，他们说我带的那个包袱白纸黑字证明我就是格格，我又不记得我父母是谁我是谁，我怎么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格格啊！”

“你怎么能是格格呢，你是格格我们怎么办？

我怎么能娶我自己的亲妹妹呢！”

“我们怎么办？你当初瞒着自己的身份，把我当傻子一样哄的团团转。大半年的时间里你都瞒得滴水不漏，不，是我太相信你了。我还巴巴的想给你省钱怕你铺张浪费，我还上赶着说也当个格格好能把西林格格比下去，我还在这里做梦能嫁给你！

其实呢，人家连句实话都没和我说过！

我不管你是什么筠亭还是什么五阿哥，我们两个之间都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她气的身子发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眼泪，永琪又震惊又懊恼又自责，一把搂住她又被她挣脱开，咬了咬牙发了狠才勉强撑住她的挣扎，红着眼睛哽咽道“我知道我有错，我不该瞒着你，可是小燕子，我对你的感情从来都是真的，筠亭也好，永琪也罢，都是在用一颗心爱着你。你不能总是这样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否认我们的感情啊”

她终于停止了挣扎，扑在他怀里把这些天的担忧、思念、恐惧都化成了眼泪宣泄出来，哭得整个人一抖一抖的，“我又怎么会舍得你呢，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我本来想着，皇上的格格比西林格格要高级好多嘛，那你就不会娶别人，就一定会娶我了，我怎么知道会是这样子，你怎么会是我哥哥呢”

胸前一片温热，月光皎洁的撒向一室银辉，永琪轻拍着她想开口哄一哄她，却发现自己也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他搂着她的力度越来越紧，心疼的想替她拭去眼泪，却在堪堪碰到她的瞬间被她挥开了手，自顾自的向后退了两步，用袖子低头抹着眼泪。

永琪的手停在半空，哽咽道“你都说了你什么都忘记了，你又怎么能确定你就是我妹妹呢？”

她终于止住了眼泪，红着眼昂首盯着他“皇阿玛和令妃娘娘有必要随便认一个格格吗？筠，不，五阿哥，我是忘记了所有，可不代表我是一个不懂伦理纲常、礼义廉耻的傻子！”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枚玉坠“嫁衣、匕首还要其他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我都找不到了，只剩这个玉坠了。现在我把它还给你。祝我的哥哥，和他的西林格格一辈子和和美美。”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直接把东西拍到桌子上就转身离开，一步两步是缓慢的移着，三步四步却越走越快，等到在外间的蒹葭看到时，又是一抹红色的影子跌跌撞撞的离开。

她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好半天才反应道“刚刚那位是，皇上新认的还珠格格？”

砰的一声巨响，三人吓得赶紧往屋里走，却看到永琪瘫坐在地上红着眼死死的盯着手里的玉坠，瑗与琪严丝合缝的紧紧扣在一起，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呵，长生天啊长生天，你竟要如此和我开玩笑吗？

此后的几天，两个人几乎没见过面。小燕子把自己所在漱芳斋闭门不出，永琪闷在养心殿帮乾隆处理折子，商量太后回宫事宜，以及私下里暗自查着那天所谓‘山贼’的真相。常常忙到深夜还燃着蜡烛，惹得乾隆都心疼道“年轻也不是这么熬的，内务府新进贡了一批绸缎，一会你替朕送到漱芳斋去给小燕子，然后就回宫歇着吧。不然太后回来瞧见你瘦了，又该心疼了”

永琪条件反射的想拒绝，却又按捺不住自己想见她的那颗心，正纠结着就看见乾隆挥了挥手，无奈的应下告退。

内务府进贡的绸缎的确不错，湖蓝色的布料绣着暗纹，单看一眼便能想象到小燕子穿上该有多好看，然而迷迷糊糊到了漱芳斋门口，他却突然停住了步子。

“小桂子，你把这个送进去吧，就说是皇阿玛赏的”

小桂子瞧着自家主子这腿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到最后直接把东西塞给了自己，虽然奇怪也没不敢盯着他这一脸的气愤情绪直接开口问，应了声好就要接过来。然而永琪却攥着布料不肯撒手，他稍微用了点劲对方就也使劲，他又用了几分力，对方却好像突然松了手，直接被他的力度一拉摔倒在了地上。

吓得小桂子动作一顿，连忙丢下布料就要扶他，“五阿哥，奴才，奴才罪该万死，您没事吧？”

永琪摆摆手，刚想着站起来，却看见小燕子正从漱芳斋里出来，瞧见他就想走，然而才转身又听见他‘诶呦’一声，忍了又忍还是转过了身，冷着脸道“五阿哥有何贵干？”

永琪使了个眼色，小桂子低头把布料呈了上去，在小燕子狐疑的目光下开口道“皇阿玛说，内务府新进贡了一批绸缎，让我给你送过来。”说完，也挣扎的要起来。

然而才一瘸一拐走了两步，小燕子的声音又响起，“这离景阳宫还远，你先进来处理下伤吧。我三天两头大伤小伤不断，皇阿玛赐了好多药，我都用不完”说着，侧着身让开了一条路。

这次永琪真没骗她，脚踝已经肿起，明月拿着药膏还没蹲下，就已经被永琪接了过来，自己刚要撩开裤腿，却又压抑的痛呼一声，下一秒手背一凉，正对着小燕子担忧的眼神。

她从他手里夺过药膏，小心翼翼的撩开他的裤腿，看着红肿的脚踝以及不久前还没好利索的伤疤，一言不发的抹着药，好半天才道“宫里的伙食这么不好吗？还是你五阿哥这么没有地位，把你饿的这么瘦？”

“小燕子，你能不能不叫我五阿哥？”

“那你要我叫你五哥？”

“你！”

小燕子抬头看着他又气又无奈哭笑不得的表情，不知为何心情又好了几分，轻咳了一声，唤道“明月，去叫小厨房传饭吧。咱们让五阿哥看看漱芳斋的水平！”

又回头瞧了他气的要发绿的脸，没忍住笑道“那你就留下来吃饭吧，永琪？”

他又吃惊又欣喜，一张脸倒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般皱在一起，被小桂子戳了下才猛的点头，“好好好”

他裤腿撩起随意的坐在榻子上，床幔微动晃着他的眼，小燕子一身红色宫装的从小厨房端着盘菜缓步走来，穗子轻摆，正笑着和明月说话“皇阿玛上次是不是还夸了咱们这的鸽子羹？”

这一刻他恍惚间觉得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家人，他作为丈夫买了时新的绸缎来讨巧，妻子笑着收下张罗着开饭，唤他的父亲叫做阿玛，和他聊着近来的趣事。

如果这是真的该多好。

初夏的夜风凉，窗子忽闪忽闪的一开一合，永琪坐在书房撑着脑袋望着玉坠发呆，今天他突然想的明白，兄妹又如何，那他就一辈子都不娶，永远以哥哥的身份照顾她、陪伴她，看着她有一天嫁给了一位同样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好儿郎，看着她子孙满堂承欢膝下享天伦之乐，看着她永远像如今这般笑得自由自在……

他抬头望着额娘的画像，默念道“额娘啊额娘，请您保佑，小燕子这辈子平安顺遂，和乐安康”一滴泪顺着脸颊留下，落在手背上还温热着。

然后他把玉坠取下，打开了那个藏着独属于他对小燕子记忆的木匣子。

匕首、玉坠、穗子，还有那个根本放不进去的绣着双飞燕的红嫁衣，以及那方他们第一次遇见时小燕子衣摆上扯下来的锦帕。

等等，锦帕？

他们第一次相见是在御花园的赏花宴上，小燕子若真是皇上的女儿，怎么会入宫，又怎么会穿如此上好的布料，又如何会女扮男装出现在青楼，如何会出现在四阿哥府上，又如何会有那般质地的九节鞭？

她不该是个孤女，也不该是什么细作，更不该是什么格格！

星河流转，月光撒向一室清辉，抬头望去，额娘正微笑着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