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间比起天界，最美之处在于烟火气。街市上人来人往，哟喝声、交谈声全都混杂在一起，那种吵闹，是在天庭感受不到的。藏身其中，仿佛自己也并不寂寞，但是潜下心来细细一想，这满街热闹都是别人的，只有这莫大的寂寥，才是自己的。

　　鲤儿许久不曾见过润玉，激动的和他一直说话，邝露不想打扰他们兄弟团圆，便和润玉说了一声，自己来到了这个叫做柳镇的地方。有家卖面的摊位，离的老远就能闻到香气，邝露想了想，提脚向那边走去。

　　卖面的是一对年轻夫妻，那女子容颜尤其秀丽，一身粗布麻衣都难掩其风情。邝露叫了一碗葱油面，百无聊赖的看他们夫妻互动。这两位恩爱非常，互相打着下手，时不时眉目传情、打情骂俏一番，邝露忍不住跟着露出一丝笑容。

　　“客官，您的面来了。还有，这是奴家自己做的桂花糕和一碟小菜，权当给您下饭用的。”女子柔声道，邝露道过谢，看她幸福安宁的眉眼，有些羡慕。人间有句话说，只羡鸳鸯不羡仙，果然不假。

　　一口面进了口，就见一个身着蓝衣的俊俏公子失魂落魄的走了过来，深情的叫了一声：“潭儿。”名叫潭儿的老板娘露出惊讶的神色：“陈大哥，你怎么过来了？明日就要大婚，今日你不需要准备一番吗？”

　　那位陈大哥低头苦笑一声：“所娶之人非我所愿，还有什么好准备的。”里头忙活的老板见此情形跑了出来：“你这话可不对，赵小姐待你痴心一片，你即使做不到对她一往情深，也该尊重她。”

　　陈公子不搭理他，固执的问潭儿：“明日我大婚，你来吗？”

　　潭儿躲在夫君身后，冷淡道：“白日里客人多，我们小夫妻维持营生不容易，便不去了。赵小姐看见我也不见得会开心，今后，你还是不要再来找我吧。”

　　邝露目送这位公子接着失魂落魄的走了出去，对这几位的故事猜了个七七八八，想来月下仙人在给他们牵红线时，很是费了一番脑筋，才终于编出了这么一个俗套的故事吧。她心里嗤笑了一声，觉得眼前的面也不怎么好吃了。

　　她付过钱，漫无目的的乱逛，去茶楼里听了几回书，跟着笑过几声，又觉得索然无味，便又去了一个梨园里听戏，台上戏子唱词恳切，她却一个字都没听清。

　　原来，不去围着陛下打转，她连该做什么事都不知道。不用去考虑陛下喝的茶水温够不够，不用去理会陛下身边有没有称心的吃食，不用去品兑今日磨得墨颜色浓不浓，不用替他忧心着天界大事……邝露，你该仔细替自己考虑一番了。

　　她想起初到柳镇之时，得到的意外之喜：披香殿主事，没死。他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在这街头巷尾来回走动吆喝，和一般商贩没什么区别。那时邝露正兴致勃勃的盯着一个手艺人看怎么做糖人，忽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拍，回头看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冲着她笑：“姑娘，要吃一根糖葫芦吗？”

　　邝露手里拿的一枚银锭忽然坠地，砸在青石板路上，叮当一声。老人俯下身替她拾起，又递给她：“你眼中这东西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在人间金贵的很，还是收好了为好。”

　　“主事伯伯……”泪水不断上涌，邝露伸手擦去，问他：“您没事，这是怎么一回事？”披香殿主事带着她走到了河边，正值春日，春风吹拂着柳枝，带着绿意的垂柳扫过水面，激起阵阵涟漪。

　　“我还不是主事的时候，有一回办事出了差池，丢了一件重要的东西，被一个女娃娃吃进了肚子里，为了将东西拿出来，我不得不下凡常陪在她身边，以期有一日能将东西取出来。随着她越长越大，我慢慢才发现那件法器早已与她心脉融在一起，若要取出，势必是要她送命的。但是天界着急，多次派人来取，我实在推诿不得，不得已将实情告之，所以当时的披香殿主事，便当着我的面，杀了她。”时隔多年，他提起时，仍是双手颤抖：“那时我便知道，天界众神自恃高贵，草芥人命，甚至弑神之举也有不少，看着圣洁的九霄云巅，那里才是最肮脏、最邪恶的地方。”

　　“伯伯，对不起，邝露，邝露……”她声音哽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她曾经对他起过杀念，即使现在看来不曾得手，但是又能如何？她正是从那最肮脏、最邪恶的地方长大的，全身都淌着罪恶的血液，连句宽恕都求不得。

　　披香殿主事很是慈祥的看着她：“说句托大的话，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长辈，你能成长至此，伯伯心中只有欣慰，怎会怪你？事实上啊，我得多谢你，给了我一个金蝉脱壳的机会。太微和荼姚这一对帝后，一肚子坏水，从他们上位以来，就不曾做过一件好事，生的儿子倒是一身正气，可惜生在温室之中，不曾受过苦难，难当大任。我当时就知道，若要天界发展变好，只有大殿下润玉继位方有可能。你那日前来暗杀我，便不曾生疑吗？我几乎都没躲，任你打杀，其实真要动起手来，我比你年长这么多岁，怎么会呈败势？我趁机假死，逃到凡间，远离了这些是是非非，现在过的，才是惬意的很。”

　　披香殿主事说完，忽然偷偷压低了声音问她：“当日前任主事杀了我的小姑娘以后，为了补偿，给了她一抹灵根，她已默默修炼了几千年，再过不久便能化形，你说我一个糟老头子，到时该怎么打动她的芳心呢？”

　　他身后的柳树轻轻摇摆着，竟像个娇嗔的少女，邝露含着泪，吃惊的看着一条柳枝缠上了他的指尖，随后老人隐进树身里，不见踪影。她又哭又笑，许久之后才平静下来，痴痴的走在街上。

　　披香殿主事“死”后，邝露再不能睡一个安稳的觉，每夜入梦时，她就会出现在幽暗的披香殿，全世界的光亮都照在了他横死的尸体上，指责着她的残忍。幼时的她哭闹着趴在披香殿主事的尸体上，泪流不止，憎恶的盯着她：“你为了一个男人，杀了当年疼爱你的长辈！”

　　她苍白着脸色辩解：“我不是为了一个男人，我是为了天下苍生。一将成，万骨枯，哪有改朝换代是不流血的？我只是替他做了一把刀，帮他理顺称王之路罢了。”

　　不过是越说越无力，最后跌坐在地上，无声落泪。终究是罪孽，开脱不得，天下苍生，死的那人不也一样是天下苍生的一员吗？那时她忽然懂了，为何润玉的眼光从来不曾停留在她的身上，他这些年，已经看够了心狠手辣，他只想做个仁慈的君主，主宰自己的天命罢了。而愿意为他成为一把刀的自己，是他的阴暗面，他厌恶都来不及，怎会心生爱慕呢？

　　天上的人总把下凡称为历劫，在他们眼里，凡人一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殊不知，凡人短短一生，不论有多少苦难、懊恼、求而不得，渡过忘川河，走过奈何桥，饮下孟婆汤，来世，便又是清清白白的新的人生了，比起有着漫长生命却陷入执念逃脱不得，千年万年只能以泪洗面的神仙，逍遥许多。

　　“喂！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邝露一时不慎被他吓了一跳，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就知道要来人间，肯定会遇见你。”彦佑笑嘻嘻的点头：“没错啊，谁让人间是我第二个家乡呢？怎么啦，愁眉苦脸的，而且居然就只有你一个，太可疑了吧！”

　　“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也会有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不会就是坐在这伤春悲秋吧？要不要这么可怜啊朋友！”他用扇子拍了拍她的背，一手挑起侧脸旁的一缕发丝，歪着身子挑着眉头，满脸不正经：“要不要哥哥带你去乐呵乐呵啊？”

　　邝露实在是无心搭理他，便想绕走，又被他拦住：“哎呀那就不去乐呵嘛，我听说这镇子上最厉害的两家，陈家和赵家明天要结亲家，咱们一块儿去看看如何？还能凑个热闹沾沾喜气！”

　　邝露想起了那位总是失魂落魄的陈公子，稍一犹疑，应了下来，故事里有四个人，她对于那位素未蒙面的赵小姐，真是好奇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