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镜：白头吟

飓风吹起乱雪，纷扬了半天，掩住了方当正午的日头。

雪暴之外的天依旧是湛蓝的，苍鹰盘旋着。从半空俯视，慕士塔格雪山在连绵的巨大冰峰中、宛如银冠上一连串明珠中最璀璨的一粒，闪闪发光。而那些光，就是此刻弥漫山中的雪暴。

然而，苍鹰的目力再好，也看不到雪暴下山腰那如蚁般蠕动的黑点。在这个连苍鹰都盘旋着无法下落栖息的雪山半腰，居然有一队衣衫褴褛的人缓缓跋涉而上。

风暴一起，四周一片白茫茫，连东南西北都分辨不出。半腰里，一行被困住的行人只好立定脚跟，拖着脚步聚到一起来，围成一圈共同抵御飓风。高山上的空气本就稀薄，风起时更是迫得人无法呼吸，刺骨的冷让原本穿得就单薄旅人瑟瑟发抖。

一行人走了一路，这里已是慕士塔格雪山的半腰，长途跋涉刚刚结束，大家都累得仿佛全身散架。停下休息后，按照内部的分工，捡枯枝、挑干粮，各自完成了份内的活儿，一群衣衫褴褛饥寒交迫的流民立马找了地儿躺下休息，等着开饭，哪里还有余力管旁人的闲事儿。

“一群杀不尽的穷鬼。饿死你们！”铁锅李呸了一声，咒骂着，继续不懈地敲击着火石。所有人都筋疲力尽的时候，也只有这个老头还体力充足得可以骂人。

铁锅李一边打搓着火镰，一声脆响，忽然间风雪里也有热流涌起，火舌微微舔着枯枝。

“大叔，你们这一路是去哪？”风雪里，有三人围在一堆小篝火旁，忽的响起那笙的声音。

铁锅李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小姑娘，我们风尘仆仆一路过来，就为了去那个人间仙境——云荒。”

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有仙洲日云荒。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天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六合书·大荒西经》上那一段话，寥寥数十个字勾勒出一处世外仙境，如同蓬莱方丈一般，云荒便成了多少年来中州人梦寐以求仙境。

而和那些烟波渺茫信难求的碧落三山相比，云荒的传说却是古老相传的，有凭有据，甚至有珠宝商号称去过那个地方，带回来让中州人目眩神迷的宝物，鲛绡明珠、黄晶碧玉，成色之纯色彩之璀璨、绝非人间所有。

于是，云荒宛如桃花源般的存在，便被无数人相信。然而，《大荒西经》中只略微提到它的方位在中土大陆西方，从西域雪山有小径通过狭长地带可至。那条小道传说起于云梦之泽，终点在慕士塔格雪山间某处。

就凭了这样缥缈虚无的传言，从来都不间断的有人长途跋涉而来，寻遍慕士塔格雪山每一条小径。中州人古时就有“寻得桃源好避秦”的传说，到了中州战乱纷飞、群雄逐鹿的时候，这样无路可走寻找桃源躲避灾祸的流民便会更多。

铁锅李隔着呼啸着的风雪看着面前的白衣少女，从一开始到现在，这小女子都未曾说过一句话，“小姑娘，我看你年纪不过豆蔻年华，怎的一个人跑来格雪山？”

“我……”少女将一根柴火扔进篝火里，眸中略是失神。

白茫茫的一片雪中，白氅上的绒毛称着一张被冻得略微发红的小脸，“我是中州人士，家人都在战乱中丢了性命，不得已才到了这格雪山。”

一旁的那笙搓着手取暖，扭头看向少女，“我叫那笙。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皎若。”少女裹着厚厚的雪绒斗篷，朦胧的雪景里，她露出一张尚且稚嫩的面容，依旧美艳得动人，那笙不由得看痴了一瞬。

说实话，长这么大，那笙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哪怕皎若还未长开，却已流露出日后美憾凡尘的容貌。

铁锅李发话了，“逃难来啊。”他长长叹口气，“如今中州战乱，百姓流离失所，我们这一群人啊，差不多也是逃难来的。”

皎若听到这，斟酌一番，询问到：“大叔，那你知道中州的妙春族吗？”

“妙春？中州除了汉人和南疆，还有这样的族人吗？”那笙有些困惑。

铁锅李挑着火烧的更旺些，“别叫我大叔，叫我铁锅李就行。妙春，妙手回春，枯骨肉生，妙春人是天生的医师，曾是每代帝王最重要的御医。不过近年来，少有妙春人的消息了，听有些消息说，妙春人被灭族了。可惜啊。”

皎若蜷缩在袖袍里的手收紧一瞬，“这样啊，那真的可惜了。我还想见见妙春人的。不过我来的时候听见，有些族人逃了出来。”

铁锅李哈哈笑一声，“皎若姑娘，若你真的想见妙春人，待我们到了天阙，遇到的话一定先让你跟他们认识认识。”

看着铁锅李豪爽模样，皎若也放松下来。随后问到：“那笙，你也是去天阙的？”

那笙闻言，点头答到，“恩，我们住在澜沧江旁边——结果最近那里也开始打仗了，只好逃出来。”少女叹了口气，捡起一根枯枝在雪地上划来划去。

皎若想起这一路的游行，不由得心口疼痛几分。

她就是妙春族人，那个被灭了族的妙春人。不过不是因为战乱，而是因为她。她被抓走后，那些贼子一把火烧了妙春人世代居住的地方。好不容易逃出来，颠沛流离下，她一路逃到了这里。且听说，灭她族的仇人就在这云荒！

皎若暗暗咬牙，无论如何，她都要为族人报仇！可以她的力量，还不足以对抗，一切都需要慢慢的来。

不一会儿，那笙跑到雪窟旁跟一个男人聊天，皎若细细整理着凌乱的衣裳，将兜帽紧紧压在头上，兜帽边缘的绒毛裹着一张小脸——

铁锅李看着锅里翻涌的糊糊，满意的点点头。

“开饭了！开饭了！”铁锅李拿着木棍敲锅底，大声嚷嚷。

那些七倒八歪地躺在雪山避风处的流民们陡然闻声跃起，每个人拿了一个破碗，争先恐后朝着火堆跑过去，一路上相互推搡着，毫不客气。

皎若一路昼夜颠倒走来，正昏昏欲睡时，忽的有人闯过她身边不小心撞住她，她惊醒，眨了眨眼睛。火堆里有大家争夺食物的喧闹声，间或有铁锅李为了分配粮食制止哄抢发出的厉喝，乱哄哄的传来，伴随着风雪里隐约的热气。

已经是黄昏了，入夜的风更加的寒冷。在这里休息一夜后，天亮这群流民便要再度继续他们的跋涉。

皎若并未跟流民们拥到火堆旁，而是自己退了出来，用力揉搓着因为在雪地里盘膝着痛得快要裂开的双腿，最后终于站了起来，走到雪地上去跺着脚，想让血脉活动起来。

“皎若，你也来吃点。”刚刚如获至宝的那笙捧着一碗玉米糊糊，一面跟皎若说着，一面看向那边那个陌生男人。

皎若摇摇头，“不用了。”说着看向山的顶部，微微眯起眼，有些困惑，“那笙——”

她正欲与那笙谈话，就见东巴少女已经跑到了雪窟旁。皎若转身，凭着娇小的身躯挤过人群，勉强走到铁锅李身边，“铁锅李大叔，我看这环境似乎不太对，赶紧走吧。”

铁锅李一面忙着分发食物，一面跟流民们争斥不休，根本无暇顾及皎若那温弱的话语。

皎若看他争碌着，无奈闭了嘴，有些担忧的看着远方，一片雪花落在她眉心。她摸了摸眉间，是一片冰凉的水。

忽然间风里传来奇异的噗拉拉声，仿佛有什么巨大的翅膀在扇动，搅起了满天飞雪，飓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皎若的手臂下意识捂住了脸，被大风吹得连退三步。

“天呀！快看，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大风里，传来了同行流民的惊呼，惊惧交加。

那笙看着昏暗的飞满雪的天空，忽然也是脱口惊呼。

一只巨大的黑色翅膀，从雪山背后升起来！扑簌簌的飞过来，掠过山顶山与天交际的地方，然而，那样巨大的鸟儿，却始终在山那一边飞着，只有翅膀露出山巅。

黑色的翅膀遮掩了飞雪后的天光，扑扇着引起激烈的旋风，搅得积雪飞扬，如同崩溃一般从山巅呼拉拉滑下来，白色的巨浪呼啸着直奔山腰这一群休息的旅人。

皎若此时已经无暇顾及流民们的惊呼，紧紧盯着山那边的黑鸟。被大鸟翅膀卷起的旋风摧动，雪山顶上的积雪呼拉拉全崩了下来，如同滔天白色的巨浪、滚滚卷向半山腰里那群怔怔发呆的流民。坐在山势最高处的那几个人，转瞬被湮没在雪浪中。

“雪崩了！”那群吓呆了的人忽然听到一声巨喝，把他们惊醒，“快逃！快逃！雪崩了！”

伴随着大喝声的，是砰砰的金属敲击声，原来是在众人惊呆时、铁锅李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一把将随身的宝贝铁锅从火堆上操起，也不管尚自滚热，便捡了一根柴枝用力敲着锅底，一边厉声大喝。

皎若面作镇静的看着发生的一切，可双腿还是忍不住的颤，竟然软了动弹不得。她内心挣扎，仿佛这一瞬间都被放慢了。最后一咬牙，掌间暗暗结印，隐有细细碎碎的灵光流动。

几十丈高的雪浪如同天幕般、兜头扑下，湮没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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