峄城

盛夏的太阳晒得仿佛能穿透郁郁的树叶，树荫也被高温炙烤着，小卖部老旧的风扇吱呀转着，发出令人更加燥热的声音。

　　蒋跃一手拿着一罐冰镇可乐，小臂往脸上蹭了一蹭，汗水顺着他清晰的肌肉轮廓滴到球服上。

　　“阎王爷这是要来阳间收人么，才六月份就这么热了，往后不得裸奔啊？”他把一罐可乐贴到任尔后脖颈儿上，任尔缩起脖子打了个激灵。

　　“别这样蒋哥，”任尔反手拿过可乐，“给峄城人民留条活路吧，他们可不想在高温的折磨下叠加精神污染。”

　　蒋跃：“怎么能叫精神污染呢？哥还是很有料的好不好。”说罢掀起衣角低头摸了一把光滑结实的腹肌，“好好欣赏欣赏，任老师。”

　　任尔一手把可乐塞进他怀里，蒋跃冰得弹开三米远。

　　“卧槽！凉死我了！”

　　“弹跳能力不错，蒋哥，可以为奥运会做准备了。”

　　蒋跃撩起毛巾甩到任尔身上：“是，参加完奥运会就该参加残奥会了。”

　　他坐在长椅上伸开腿，仰起脖子灌了一口饮料，笑得漫不经心：“任尔，我记得初中的时候，你和现在不太像啊。”

　　长相倒是没什么变化，但性格言行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而且当时怎么突然退学了呢？

　　有点想知道。

　　“初中么？有点儿不一样吧可能。”任尔挑了挑眉，“以后再说。”

　　蒋跃不是那种追根刨底的人，想知道的事情一般只问一遍，看任尔没有要讲的意思，就不再开口。

　　蒋跃胡乱洗了把脸踩着铃声冲进教室，刚进门耳边一阵疾风吹过，班主刘西强一沓卷子拍到他后脑勺上。

　　“蒋跃，说了多少遍了《琵琶行》要背要背，你就是不听！背了三个早读加一个自习，六个填空，你写了四个大珠小珠落玉盘！”刘西强站上讲台，狠狠地把卷子摔在桌子上，“你同桌，任尔，一个没错！你好歹抄两句行不行？还落玉盘呢，明年高考让你落泪！”

　　落泪倒不至于，不过落榜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哈。蒋跃摸着后脑勺乖乖挨训，余光瞥见最后排角落里的任尔头埋在书里笑得花枝乱颤。

　　过分了啊这，考试的时候不让抄，挨训的时候还笑得这么起劲儿。

　　“坐回去！琵琶行给我抄三遍默三遍！任尔你监督他！下次默写再不过关找你们俩！”

　　那你还是找我吧强哥，任尔拿圆规扎着我抄上三十遍我也背不下来。

　　下午放学后任尔先发制人勾住蒋跃的书包背带，用指关节敲敲他的桌面：“先别跑，琵琶行抄三默三，明早交给我，小蒋。”

　　“数学作业给我抄，”蒋跃从桌面上抽出自己的数学教辅，“不然你不给我抄默写并且嘲笑我的事儿我会记仇。”

　　“等我写完拍给你。”

　　“谢谢任老师。”

　　蒋跃呆滞地盯着眼前两本一模一样的数学教辅，其中一本摊开，扉页上潦草地写着“任”字。

　　卧槽，这怎么办！任尔书都没拿回去，哪来作业给我抄！自己写？顺便帮他也写了？那数学老师看到任尔的作业写成这样会不会报警？

　　——任老师，你数学作业落我这儿了，我给你送过去？

　　蒋跃捞起床上的外套正要让任尔发定位，手机振动了两下。

　　——正好我在外面，去你家拿吧，住哪？

　　——北巷街这边，我发定位给你。

　　好像这种拿了别人作业又让人亲自来取这件事不太礼貌啊，蒋跃划了划手机屏幕，在门口的酒柜上抓了一把水果软糖，开门走出去。

　　北巷街这片都是些老旧小区，排列乱七八糟甚至连名字都没有，蒋跃怕任尔找不到准确位置，特地往大路上站了站。

　　正低头玩着手机，小腿突然被拱了一下，一只德牧亲昵地蹭着蒋跃。

　　“烧饼！”

　　“小蒋，吹风呢？”跟在烧饼身后的人调侃道。

　　“哟，周旋，我等同学呢。好久不见啊...”蒋跃蹲下摸了把狗头。

　　周旋：“嗯，最近店里搞装修，要忙死了。”

　　“弄得怎么样了？”蒋跃听爸妈提了一嘴周旋的咖啡店，就开在他学校附近的破楼里。

　　“挺好的，就是装修得太前卫了，一般人欣赏不来。”周旋嘴里咬着根烟口齿不清地说。

　　“怎么说？未来感机能风？还是网红ins风？”现在年轻人不都挺喜欢这种风格的么。

　　“保持神秘感。”周旋勾起嘴角，向蒋跃身后指了指，“哎那是不是你同学啊，长得挺帅那个。”

　　蒋跃顺着周旋的手指看过去，任尔朝他挥了挥手，向这边小跑了两步。

　　“拿了你的书还让你来取，麻烦了啊。”蒋跃把书递给任尔，在上面撒了一把糖，“你的...劳务费。”

　　任尔：“谢谢老板？”

　　周旋：“欢迎下次光临？”

　　蒋跃无奈地看着周旋：“任老师，这我发小，周旋，大我五岁，不过也不用很尊重他。”又看向任尔，“我同桌，任尔，人帅心善的学霸。”

　　周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拍了拍任尔的肩：“嗯，好好学习，少跟他玩。”

　　“哎，少说屁话了周旋。”蒋跃无语。

　　“不跟你们聊了，回家得做饭呢，你什么时候放假，去我店里坐坐，带着你的小同学。”周旋牵着烧饼拐进小区。

　　任尔一副“我好想说话可我是个哑巴”的表情。

　　“怎么，突然哑了吗？”蒋跃问。

　　“周旋..哥，爹味好重。”

　　“下次见他可以叫周叔，我不会介意的。”至于周旋介不介意跟他们两个就没关系了，“住哪？要不要我送你？我有车子。”

　　“不用，四中旁边，过两条街就到了。”

　　“那你路上慢点啊，”蒋跃摆了摆手，“那糖，草莓味儿的不好吃，建议你捡出来扔了。”

　　任尔乐：“好的蒋哥。”

　　手机在五分钟之内已经振六次了，都是未知来电。任尔掏出手机，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猛地接通，电话那头的人好像没料到他会接电话，愣了几秒才破口大骂：“任尔你畜牲，别以为你换了电话我就找不到你，你就是换十个电话搬一百次家，我也找得到你！我爸的事儿你不给我个交代，你这辈子都别想安生！”

　　“李广博，我再说一遍，你爸李兴民跟我没关系，你想要个解释就去找任启，你把你想问的烧给他。”

　　“你个王八蛋...”

　　任尔挂了电话，谩骂声戛然而止，他娴熟地把这个号码拖进黑名单，这个月第四个黑号，李广博可真够闲的。

　　他把手机塞回兜里，想起白天蒋跃提到的事情，怎么会，不太像呢？

　　可能是因为人总在变吧，总会不一样的。

　　初中那年，隐约记得蒋跃也是他同桌，记忆犹新的场面是，任尔惜字如金地自我介绍，蒋跃伸出手一脸认真地说：“你好，我叫东西南北风。”

　　两人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年半，自己就突然退学了，有些记忆他不愿意提起，那像是结痂后的伤口重新被割开一样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亲爹任启是怎么逼人家还债的，也是趁着那几年治安差，峄城又是小城市，死人伤人压根儿没人管，仗着自己有几个兄弟在铁路当高层，半夜里拖着李兴民上铁轨直接碾死了。隔天任尔他妈听到这消息脸色苍白一仰脖子，就再也没起来。

　　任尔也记得某天晚上他睡得晚，洗脸的时候碰翻了手边的牙杯，惹得醉醺醺的任启把他的头摁进洗脸盆里，直到有人听见玻璃镜子的碎裂声来制止任启。

　　那晚以后哪怕是再冷的天，任尔也只用水管里的冷水洗脸。以及他从来没告诉任何人他右耳后面的伤口是被镜子碎片划破的，十四岁的他任由伤口发炎化脓，疼得彻夜难眠的时候就用凉水冲一把头，两个月之后伤口结痂，留下一条丑陋的疤痕。

　　想到这里任尔苦笑了一下，突然感觉有些无力，靠在墙边稳了稳心神，单薄的身影被涌上来的夜色吞没。

　　但是生活还要继续，而自己也终会离开这个到处尘埃飞扬的肮脏小城不是吗？

　　手机又一次振动了两下，任尔有一种想要砸碎它的冲动，但他还是看了一眼。

　　——路上慢点，任老师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他扯了扯嘴角。

　　——好的蒋哥

　　——希望下次你能送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