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算（一）

一夜冷雨凄凄，至第二日清晨时景阳宫仪贵人诞下死胎的消息不翼而飞，迅速传遍了整个后宫。

如懿晨起时发了会儿怔，没由来地感到胸闷气短，想起昨夜所见，后知后觉地一阵恶心。她摁了摁太阳穴，勉强打起精神穿衣洗漱。

坐在妆台前，见镜里身后忙碌的宫人中少了个影子，如懿便随口一问：“阿箬呢，怎么从昨晚上就没见到她？”

惢心拿象牙玉梳蘸了桅子花头油替她细细梳理发丝，答道：“阿箬姐姐说身子不适，要在房里休息一日。”

如懿不甚在意，淡淡“哦”了一声，打开妆盒挑了支羊脂白玉嵌碧玺莲荷扁方递与惢心，嘱道：“今日梳个简单的横髻，略略点缀两朵青玉珠花就好，也算是替仪贵人的孩儿尽尽心，免得皇上看了扎眼。”

惢心应了一声，手脚轻快地挽好发髻，口中却迟疑着道：“主儿，说起仪贵人这胎，难道您不觉得蹊跷？”

“当然蹊跷，不然皇上也不会吩咐慎刑司去查了。”如懿对镜佩上一对白玉菡萏耳坠，左右顾盼，自觉装束清简却不失身份，妥帖无疑后方站起身外走。

惢心扶着她走过穿堂，自后寝转入前室，沉声道：“奴婢说的不是这孩子没的蹊跷，而是这件事怪怪的，奴婢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今早上起来眼皮跳了好几下……许是奴婢多心了罢。”

听到此处，如懿忽地停住了脚步，眼神有些微妙地转过她的面庞，隐约是赞赏的口吻：“你果然聪慧灵敏。”说罢，轻笑一声，便自顾自向前室去了。

惢心一脸茫然，在原地愣了片刻，才记得追上前去，只是心里却仍然琢磨不透她的意思。

如懿才至明堂，却见海兰已经着人在次间摆好了一桌早膳。二人正用着膳，突然李玉带着人急匆匆来了，神色不似往常，打了个千儿道：“仪贵人之事已然查明，皇上宣各宫小主至景阳宫问话，娴妃娘娘和贵人小主也请快去罢。”

如懿和海兰互视一眼，倒也波澜不惊。二人早有心理准备，此刻皆是梳妆打扮得当，略整一整衣便跟着李玉去了。

许是怕吵扰到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仪贵人，皇帝将问话的场地设在了景阳宫的东配殿，秀答应的住处。如懿和海兰甫一入殿，却见殿内各宫妃嫔齐聚，包括已经多日不曾出席此类场合的琅嬅。

“皇上万安，皇后娘娘万安。”如懿和海兰齐齐向宝座上帝后二人福了一福，其余低于她们位分的嫔妃也忙起身见礼，只有白蕊姬仍然稳坐自己位上，心安理得地受了她们一礼。

皇帝神色沉郁，周身气压低冷，显然是还沉浸在昨日悲伤中不能释怀。琅嬅则一脸冷漠，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清冷模样，甚至对皇帝的伤心也全然不在意，也没有丝毫要去安慰的意思，只是任其自然，漠不关心。二人并肩而坐，明明距离很近，却又仿佛隔着天涯海角的疏远。

见帝后二人都不出声，如懿和海兰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一旁的素心适时站出来道：“二位小主请坐，听奴婢慢慢道来。”

如懿在自己的位上坐了，不动声色地递了一个询问的眼神与对面座上的晞月，晞月朝她挑了挑眉，眼波微曳处是隐晦的暗示。

而殿中此刻进行着隐秘的眼神交流的人也不止她们两个，素心在与金玉妍目光相接片刻后，才向着她明面上的主子躬身请示。

“不必顾忌，你查到什么说什么。”琅嬅扬一扬下颌，简洁道。

素心欠身称是，随即面向座下妃嫔们，肃然道：“昨夜仪贵人难产的消息想必各位小主都听说了，经查，仪贵人的难产并非天灾，而是有人做了手脚，图谋不轨。”她停一停，目光缓缓扫下，最终落在了一个人的面上，“奴婢奉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命，将景阳宫殿内所有宫人和物具都查了一遍，发现仪贵人睡前饮用的安胎药被人换成了堕胎药，才导致了仪贵人的早产。”

如懿察觉她的目光也丝毫不以为意，抬眸直直对上，顺嘴接下去：“不知是谁这么恶毒，换了仪贵人的安胎药？不会是在座中的一个罢？”

素心只觉正中下怀，微笑道：“看来娴妃娘娘很是清楚其中门道，才能说得一丝不差。”她说完，笑意瞬间敛去，对左右近侍冷声道，“把人带上来。”

一个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的太监被拖上了殿，素心挥退两边挟持着他的侍卫，亲自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抬起他的脸朝向如懿：“这个人娴妃娘娘应该很面熟罢？不然您也不会吩咐了他去办这件阴私呵。”

她言下之意分明是在说如懿便是此事的幕后主使，这一语惊动四座，连皇帝也不禁变了脸色：“什么意思，说话说清楚！”

“皇上息怒，奴婢也是有话说话罢了。”素心松开那太监的衣领，面上尽是即将大仇得报的快慰和得色，轻快一笑，“奴婢查问了太医院负责煎药和送药的小太监，查出当晚在他送药去景阳宫前曾与他一个要好的朋友有过接触，而这个朋友就是御膳房负责管理食材的小禄子，也是娴妃娘娘宫中小福子的弟弟。不得不说娴妃娘娘收买人心的本事一流，这小禄子嘴硬得很，几道刑罚下去，总算是招了。”

小禄子匍匐在地，咧着破裂冒血的唇呜咽哭嚎道：“皇上恕罪、皇后娘娘恕罪，是奴才趁着小言子不注意的时候把药换了，一切都是奴才的错，都是奴才该死，请皇上和皇后娘娘千万不要迁怒奴才的哥哥！”

素心冷笑一声，乜斜着眼瞪他：“皇上、皇后面前还敢反复，我倒要看看你这条舌头是怎么长的！来人，把他给我送回慎刑司！”

小禄子顿时被她吓得眼泪汗水都下来了，身子抖个不停，拼命磕头道：“奴才说，奴才说！是娴妃娘娘用奴才哥哥的命威胁奴才，奴才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呀！”

素心满意地笑了，转而斜着眼看向如懿：“娴妃娘娘，事已至此，您还有什么可说？”

突发如此变故，如懿依旧处变不惊，晏然自若。她的目光轻蔑地掠过脚下伏着的小禄子，再悠悠上移落在素心的面上，嗤道：“仅凭他一人说辞，难道就能定本宫的罪么？他是他，小福子是小福子，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本宫指使了他呢？”

“都这个时候了，娴妃娘娘以为矢口抵赖就能掩饰罪行吗？奴婢可不这么觉得。”素心皮笑肉不笑，森森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有些事只要做下了，就一定会有迹可寻，何况人证亲眼目睹耳闻。”她话锋一转，面向皇帝道，“皇上，除此之外，奴婢顺藤摸瓜，还查到了另外关于仪贵人中毒的真相。”

皇帝的面色从一开始的苍白逐渐变成令人捉摸不透的阴沉，闪烁不定：“你说。”

“昨夜奴婢赶到景阳宫时正是娴妃娘娘在此主持指挥着宫人们收拾余下残局，娘娘见了奴婢来仿佛还有些惊慌和心虚，留下自己的贴身侍女阿箬嘱咐她协助奴婢整理好剩下的物件。奴婢当时不解，但也没过问那么多，只是奴婢见阿箬始终提心吊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觉着有些不对，再三逼问下，阿箬耐不住压力，便将此间种种悉数招出。”素心细细道来，将殷切的目光投向皇帝，“此刻阿箬和小福子就在殿外，请皇上旨意，是宣还是不宣？”

皇帝眼底一点冷冽凶光乍现，一抬眸，直直穿透她那点带着私欲的眼，毫不犹豫道：“宣！”

素心顾不上去仔细揣摩和体味这一眼神，只觉目的即将达到，一颗心雀跃地跳着，几乎要迸出腔子。她转过头，用充满不屑与凌蔑意味的眼神毫无顾忌地剜了如懿一眼，仿佛已经看到她凄惨悲凉的尽头，殊不知，自己才是即将走向灭亡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