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祸（四）

如懿晨起领了协理六宫的旨意后，并不如海兰一般欣喜，更多的是忧虑和不安。

“现下几时了？”如懿微微眯起眼，望着窗外熹微晨光。

海兰打发了传旨太监后，脸上的喜色仍未褪去，笑吟吟应道：“也是皇上的旨意来得急，现下才卯正一刻呢，姐姐再睡会儿罢，养足了精神才好处理宫务啊。”

“嗯……还不算晚。”如懿沉吟片刻，整了整衣襟，“惢心，备轿，去慈宁宫。”

“姐姐是要去给太后请安么？”海兰忙拉住如懿的胳膊，“姐姐忘了，今儿不是旬日，太后不喜人打扰，晨昏定省一向是免了。”

“我知道，所以我不是去请安，是去请罪。”如懿苦笑道，“虽不知皇后那里是个什么情况，可妃嫔协理六宫你以为是什么好事。太后看似对宫中事不闻不问，其实心明眼亮、洞察秋毫。现下闹出了这样的动静，与其等她老人家问罪下来，还不如我主动交代了。”

海兰顿时敛去笑意，染上了几分焦灼和忧虑：“太后却不是好应付的，又向来不待见姐姐，这可如何是好？”她凝思片刻，握着如懿的手坚定道，“姐姐，我同你一起去。”

如懿轻轻将手抽出，抚着她的胳膊温和道：“你放心，我自有法子应对，太后不会为难我的。”

海兰还待说什么，如懿却已经扶着惢心的手走出殿阁，她是最了解如懿的性子的，坚决果断，也只得沉沉叹息一声，目送着她离开。

如懿确实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所以当她的轿子停在慈宁门前，她并未露出丝毫慌张神色，只是在宫人的通报下，从容踏入暖阁。

因到了春日里，阁中并未烧炭取暖，空气中隐隐有初春清寒的气息。

雪青色纱幕静默垂下，香雾缭绕其间，越发模糊了幕后太后的身影。

如懿一凛，已然拜倒在地：“臣妾给太后请安，太后万安。”

“刚接了协理六宫的旨意，这会儿不在你的宫里好好庆祝一番，怎么倒跑到哀家这个老婆子这里了？”太后的声音低沉而缓慢，辨不出喜怒。

“臣妾惶恐，向太后请安是臣妾本分。”如懿将头埋得更低，“臣妾也知道那道旨意必定惹来太后疑惑，于是特来解释。”

“解释？”太后冷笑一声，“哀家以为，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才需要解释。”

如懿磕头道：“太后明鉴，臣妾并未做过任何亏心事，臣妾也不知皇上究竟为何会下这样的旨意——”

“砰”一声，太后怒而拍桌，顿时吓得如懿浑身一颤，不敢再多言。

“你打量着哀家好糊弄，当真不知你背后那些谋算么？！”

一旁的福珈悄无声息卷起纱帷，露出太后明晰全貌后，又悄无声息退下。

“哀家听到消息时就疑心，皇后好端端的怎么就旧疾复发了？就算旧疾复发，怎的长春宫一点消息也无，偏在这时候，皇帝就迫不及待地把协理之权赐给了你？还有贵妃，前几天还好好儿的一个大活人，怎么突然间就不行了呢？”太后一连串的质问让人喘不过气来，“这些都是你干的好事罢？！”

“太后！不管您相不相信，绝非臣妾所为！”如懿抬首恳切道，“臣妾其实也很疑惑。自从前两日贵妃病倒，太医说是有人毒害，皇上于是命人查明贵妃中毒真相。最后查出是皇后身边近侍茹心，茹心却不知怎的一口咬定了臣妾，皇上只好把臣妾禁足。可禁足不过一日，皇上又召臣妾前去东暖阁，解了臣妾的禁足，说是冤枉了臣妾。臣妾稀里糊涂地回了宫，之后便接到协理的旨意。臣妾不敢欺瞒太后，以上句句属实，臣妾也实在不知其中内情啊！”

太后沉默片刻，忽然轻嗤出声：“皇帝看不清楚，哀家却看得分明！”她摄人目光向如懿迫去，“皇后和贵妃一个个倒下了，独你得了好儿，哀家不看经过，只问结果，到底受益最大的人是你，不是吗？”

“是，臣妾是得了协理之权，可臣妾身在局中，焉知不会也被皇上猜忌了呢？若真如太后所说，是臣妾在背后算计了这一切，臣妾也实在不必涉入其中、以身犯险，只为得到一个协理之权，是否太不上算？”如懿容色沉静，脊背和脖颈处却逐渐生出寒意，“更何况皇后出身富察大族，中宫之位稳如磐石，臣妾不会傻到去以卵击石。”

“不管怎么说，此事都与你脱不了干系。”太后缓缓摇首，慢条斯理地抚着小指上的金錾古云纹米珠图案寿护甲，“哀家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为祸后宫，蒙蔽皇帝的，你自己做下的事，便自己承担罢。”

听到这话，如懿悬着的一颗心反而放了下来。她抬头觑着太后的面色，澹然如一面明镜，可那镜面上分明有细小的裂痕，隐隐透着暗示的意味。

如懿福至心灵，深吸一口气，再度拜倒：“臣妾自知百口莫辩，但请太后垂怜，饶过臣妾这遭，臣妾愿交出协理之权，以示自身清白。”

太后不动声色地将心头漫上的喜意泯下，化为喉间一个含糊而散漫的音节：“嗯？”

“臣妾不过侍下妃妾，怎可以微末之身掌六宫事务？传出去岂不让天下臣民耻笑。”如懿俯身恭谨道，“太后位极天下女子之首，臣妾私心里认为，您才是真正的六宫之主。现今皇后既病了，自然该您统领六宫，掌管宫务。”

“唉呀，哀家毕竟年纪大了，只一心想着颐养天年，什么都不理会。”太后似真似假一叹，目光却盯牢了如懿，意有所指，“皇帝纯孝，想必也不忍看着哀家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要终日为冗务所累。”

“太后恕罪，臣妾并非有心不孝，要劳动您。只是皇后病了，这一病遥遥无期，但后宫不可一日无主，臣妾等嫔御之流不敢僭越称主，眼下唯有您可执事六宫。”如懿会心一笑，“皇上纵然心疼您劳累，想必也无可奈何。请太后放心，臣妾会好生宽慰皇上的。”

听到此处，太后不觉蕴了一抹恬然笑意，将落在她面上的目光一收，缓缓捻动手中一串紫檀嵌碧玺佛珠，须臾，才出声道：“皇后既然病了，以后你就好好伺候皇帝。还有贵妃，若是实在不行了，便叫内务府备着后事罢。至于宫务，那些零碎琐事你先理着，逢旬日再来禀告哀家。”说着又深深看她一眼，“你放心，只要哀家在，没人敢说你僭越。”

“是，臣妾明白，只有太后执掌六宫，人心才得安定，臣妾才能得以保全。”如懿稽首再拜，“太后恩德，臣妾铭记于心，万死不能报答其一。”

“嗯，你的心哀家知道了。这次便罢了，再有下次，哀家也容不得你，你要仔细。”太后又恢复了散漫神气，微微阖上了眼，“哀家乏了，退下罢。”

“臣妾告退。”

听得裙裾窸窣之声消失，太后方睁开双眼，正对上福珈低垂而静默的面孔。

“太后，人走了。”福珈躬身奉上一盏茶。

太后绷紧的面容终于松懈下来，有明亮的喜色和笑意终于从她的眼角眉梢绽放：“如懿，如意，哀家这个名给得真是不错！不愧是乌拉那拉氏后人，没让哀家失望。”

“最要紧的是十分乖觉，主动把协理之权交出来了呢。”福珈附和着，又有些犹疑，“只是太后当真不打算追究了吗？毕竟事关皇后和贵妃……”

“你懂什么，就是因为她斗倒了皇后和贵妃，哀家才能收揽大权。若是皇后在，哀家自然只能靠边站，哪里还能沾染分毫。”太后的护甲敲在缠枝花寿字茶盏盏身上玎然有声，“至于皇后，她向来不把哀家放在眼里，只满心满眼想着她的富察氏一族荣耀，以为哀家不知道么？所以即便她是被娴妃算计了又如何？哀家懒得理会。说到底也是她自己无用，位居中宫，居然连下面的嫔妃都压制不住，生生被夺了权。往后的日子里，她最好祈祷自己的母族能够保住她的皇后之位。”

她说着，忽地曲折眉心，沉吟道：“皇后便也罢了，倒是贵妃那儿，不应该啊，哀家明明只嘱咐了加大剂量……你一会儿把齐鲁叫来，问问是个什么情况。”

“贵妃病重，太医们这会儿都守在咸福宫呢，齐鲁怕一时半会儿也走不开……”福珈回道。

太后略想了想，便也松开了眉头，悠悠道：“皇后也好，贵妃也罢，只要是不顺了哀家的意，哀家都懒得理会。娴妃既然乖觉，哀家抬举她一回又如何，能让哀家如意的，才是好孩子。”

“可娴妃毕竟是景仁宫皇后的侄女，景仁宫皇后昔年如何为难太后，龃龉种种，太后难道不介怀了么？”福珈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道。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介怀的，哀家只看眼下。到底现在入主慈宁宫的是哀家，不是她。也正因为这层缘故，娴妃畏惧哀家，而唯有心存畏惧，才会懂得尊重。”太后端起茶盏慢慢饮了一口，眉目在不断升起的氤氲水汽中变得模糊而湿润，“不过你说得也对，娴妃，毕竟隔了一层。后宫里，还是得有咱们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