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祸（三）

次日醒来，海兰分别得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皇帝借口皇后病情反复，再赐协理之权与贵妃和娴妃，实则也就是把宫中事都尽数交托给了如懿，且此次并未说明期限。

坏消息是高烧昏迷了两日的高晞月，眼看着就要不行了的时候，病情居然诡异地好转了起来。

绿痕在说完这个消息后，小心翼翼地去看海兰，见她并未不豫才敢说下去：“主儿宽心，只是暂时好转，人还没醒过来呢，也说不准……”

一旁的叶心听了不由冷笑：“醒过来又如何，一连几日不进食，便是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更何况她。就算侥幸活了下来，这身子也彻底废了。”

“她活着也好。等她醒来看清了皇后的真面目，必然与皇后反目成仇，到时她们鹬蚌相争，我们才好渔翁得利。”海兰正拿兑了玫瑰和桃花花汁的热水泡手，悠然道，“若她身子实在不争气，一个不小心去了，那也无妨。皇上必定会将她葬礼风光大办，以后每逢她忌日便会想起皇后是如何歹毒地害死了她。届时咱们再把贵妃病逝的内幕告诉高家，只怕皇后和皇后的母家都不会好过。”

“主儿真是高明，无论如何咱们都不吃亏。”绿痕眼珠一转，“不过要说这内幕也不必等到日后，现下就是好时机呢。昨儿贵妃病势危急，太医们都断言活不过一晚，于是皇上格外开恩，给了高府女眷进宫探病的恩典。高夫人这会儿已经入宫了。主儿，要不要奴婢找人把这话传到那边去？”

海兰思索片刻，摇头道：“不妥。这个当口上还是不要冒险的好。皇上之所以未对皇后做出明面上的处罚，便是不想让此间秘辛流到宫外去损了皇家颜面。若我们轻举妄动恐生变数，所做一切便都白费了。”

“是奴婢轻率了。”绿痕面上一红，低下了头。

“你的心思是好的，只是有些欠妥了。”海兰温和看她一眼，“其实哪里需要我们再做什么，宫里多的是爱搬弄口舌是非的人，自然会替咱们把话带到高夫人的耳边。”

“可不是么。对外说皇后是病了，可皇后究竟病没病，宫外的不清楚，宫里的人难道还不清楚么？”叶心笑着将毛巾递到海兰手里，“中宫病了，协理之权却落在了嫔御身上，长此以往必定惹得宫中流言四起、风言风语。”

三人正说着，正巧内务府首领太监李志成带人送了珠宝首饰来。

“奴才给常在小主请安。”李志成堆着满脸的笑迎到海兰跟前打了个千儿，抬头后一双贼眼珠滴溜溜地不住乱转，“小主，这是内务府新制的首饰，皇上昨儿特地吩咐了，叫奴才们先送到延禧宫给两位主子挑。只是……不知此刻娴妃娘娘在何处？”

海兰这才发觉自己此刻坐在正殿主位上，是有所僭越的，按照宫规如懿是她的主位，她属于如懿宫中人，只不过姐妹俩整日厮混在一处，不讲究这些罢了。

海兰整衣起身，退到一旁的座椅上，并向他解释道：“娴妃娘娘去慈宁宫向太后请安，晚些时候回来。”

李志成心中微微失落，旋即向着海兰趋奉起来：“奴才听说小主与娴妃娘娘最是要好，不如就请常在小主连着娘娘那份一并挑了罢。”

说罢他扬了扬手中的拂尘，身后的小太监们便端了盛着珠花钗珞的红纹木盘上前。

其中有一个小太监格外机灵伶俐，一样样指着盘中珠翠分说，引起了海兰的注意。

“你是最近入宫的？瞧着面生的很。”海兰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一旁的李志成抢先替他答了：“回小主话，这是奴才最近收的徒弟小盛子。”

“你眼光不错，挑了这么个伶俐人儿。”海兰含了意味深长的笑意睇他一眼，“既是你徒弟，就好好带着罢，以后有你的好儿。”

李志成眨眨眼，顿时心领神会，报以一个同样富含深意的媚笑：“小主说得是，奴才也是瞧着小盛子在这一批入宫的新人里格外出挑，所以才收了他当徒弟呢。”他微一偏头，“既然小主都发话了，小盛子，以后你就不必跟着到处跑腿打杂了，去敬事房领差罢。”

几个捧着木盘的小太监们听了立刻嫉妒得红了眼：敬事房管着皇帝与后妃的房事和宫人们的升降调补，是十足十的美差，多少人挤破了头都进不去，这刚进宫的小子居然凭着一张贫嘴就调了过去，真是便宜他了！

小盛子连忙躬身谢过。

见李志成如此上道，海兰很满意，托腮作思索状：“本主记得自从秦立被革职，内务府副总管一职也搁置不久了吧……”余光瞥见李志成双眼放光、满含期待的神情，海兰心下不觉好笑，于是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

直把李志成磨得抓心挠肝，海兰却敛了神色，不再说下去。只是衔了一缕含蓄的笑意，将手边盛着切成小块的凤梨的荔枝纹素蓝碟递给他：“这一盘子凤梨刚用盐水泡过，便赏你吃了罢。”

李志成微怔片刻，很快明白过来，按捺着满腔狂喜恭谨接过果盘，满脸的肉都挤在一块，笑意几乎要从褶子和皱纹处溢出来：“奴才谢小主赏！”

海兰观他神色便知他领会了自己的深意，心中对他更多了几分赏识。

正挑着首饰，突然春熙进来禀道：“小主，齐太医来请平安脉。”

绿痕和叶心对视一眼，绿痕看着海兰踌躇道：“要不主儿先挑着，奴婢把齐太医带到偏殿稍候片刻。”

李志成见状忙赔笑道：“不急不急，小主慢慢挑，奴才们一会儿再来取剩下的就是。”说着便使个眼色给小太监们，把木盘搁在堂前的长桌上退下了。

齐鲁才进门便被长桌上一排排金银首饰闪了眼睛，愣了片刻方反应过来，向海兰拱手一揖：“微臣给常在小主请安。”

“齐太医请起。”海兰抬一抬小巧的下颌，身旁的绿痕和叶心忙带上殿门，守候在外。

见殿内仅剩他们二人，齐鲁老腿一软，登时跪下告罪道：“小主，微臣无能，愧对您的嘱托！”他垂头丧气道，“贵妃本来高烧烧得气息奄奄，眼看不久人世，可不知怎的突然就好了起来。咸福宫现在人多眼杂，微臣也不好下手，您看这……”

“罢了，你尽力了，剩下的交给其他太医就是。”海兰一舒罗袖，丢下一个荷包。

齐鲁忙膝行上前几步接住了，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小包金瓜子。

他紧紧攥着手中一包，面上神情复杂又纠结，反复横跳在“要”与“不要”这两个选择间。

犹疑半晌，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小主，微臣听说皇后娘娘旧病复发，现已闭宫休养，可微臣整理脉案并未见凤体有何不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您……”

海兰眉目淡然，慵慵抬手抚一抚发髻上的翠榴石米花珠簪，漫不经心道：“齐太医耳聪目明。不过宫中流言蜚语向来纷扰，还是不听为妙。”

齐鲁闻言手上顿时失了气力，那包金瓜子顿时四散洒落一地。

“小主！那可是皇后娘娘，您怎么敢……您糊涂啊！”

他抬头看着一脸淡然自若的海兰，生生吓出一身冷汗。直到现在，他才发觉眼前女子真正的用意。

年前海兰第一次找上他，以重金收买他在贵妃的药方中做手脚。他听到这与太后一般无二的嘱咐，想着可以多一笔进项，便欣然接受了。而后她命他制了加有秋海棠汁液的香膏，又在贵妃治脸的药膏中加入大量可以快速见效却损伤身体的阴毒之物。最后便是零陵香制成的香料，直到这之前，他还以为她只是想单纯地报复贵妃的香囊之辱，才肯顺水推舟一二，没想到她胆大包天，居然蒙蔽皇帝诬陷皇后。

齐鲁愈想愈是心惊，却见海兰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轻蔑道：“我为什么不敢？皇后欺人太甚，我不过略作反击而已。”她凌厉的目光一扫，几乎要将他看成个水晶玻璃人，“倒是你，对着皇后你就吓成这个模样，对着贵妃你怎么就敢的？齐太医，你也太会看人下菜碟了。”

“小主！”齐鲁心里怕到了极点，只想着赶紧脱身，索性直言道，“恕微臣无能，不能再为小主做事了。”

“别介呀齐太医，反正你效忠的也不止一个主子，多我一个又何妨？”海兰笑吟吟地看着他，可那笑容分明别有深意，“还是你觉得，我不配和皇上、太后比肩，成为你效忠的第三个主子呢？好罢，那你去告诉皇上，就说我谋逆犯上，联合你毒害贵妃、陷害皇后，不过你觉得皇上知道了，是会先处置你，还是先处置我？还有太后，要是她老人家知道你借她的势为我办了事，你猜，她又会如何处置你？”

齐鲁如罹雷殛，一张老脸登时煞白，额上的汗水顺着下巴不断流下，将灰白的胡须都洇透了。

“齐太医，别这么惊讶。你在宫里尚且消息灵通，那我更不能做了个什么都不知的糊涂蛋呀。”海兰以手支颐，笑得明媚无邪，“其实当你第一次接受我的贿赂时，我就在思量。现下观你神色，就更加笃定了。高家虽不能与富察大族相比，好歹也是新晋权贵，为何你对着贵妃就敢下手？也不怕来日贵妃和高家知道了报复你？分明是仗着上头的旨意，才这般有恃无恐、肆无忌惮罢？！”

齐鲁吓得瘫在地上浑身发抖，哪里还说得出话。

“唉，我也不是威胁你，只是你仔细想想，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无论是皇上还是太后知道了咱们之间的事，于你我都无异于灭顶之灾。”海兰起身伸手扶住他一条胳膊，和缓着口气道，“不过你放心，以后只要你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你去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多个朋友多条路，你说是吗？”

不待齐鲁答应，她取过桌上一支赤金步摇在齐鲁眼前晃了晃，语重心长道：“听说齐太医的大女儿在备嫁了？那这支步摇就为她润色妆奁罢，等到她出嫁的那日我再送上十两黄金权当贺礼。唉，现在的女儿家若是没有一份厚厚的嫁妆，将来到了婆家可要受气呢。我想齐太医一定不忍见自己的宝贝女儿在婆家受气罢？”

齐鲁哪里经得起这一番威逼利诱，适才的恐惧也早在眼前步摇闪出的金光下消退，而当他听到“十两黄金”的时候，心头更是一颤，要知道太后每年的俸禄，也不过二十两黄金，可见海兰家底颇厚、宠遇优渥，是个可以跟随的人物。

除此之外，他也别无选择。

须臾之间，齐鲁已然下定决心，双手接过赤金步摇，肃然道：“那么，微臣谢小主赏赐！请小主放心，微臣会将小主的赏赐统统送到银铺重铸，保准妥善处理，绝不声张。即便有一天查到这上面，也是微臣贪盗宫中财物，与小主无关。”

“很好，齐太医不愧是太医院国手，不仅医术高明，为人更是明智。”海兰见他如此乖觉，不禁露出欣慰的笑，“既然齐太医都这么说了，那我自然也得有所表示。你放心，若真有那日，我一定会替你安顿好你的家人。当然了，我相信以齐太医的聪慧，应该永远不会有那一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