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二）

过了新年便是元宵，本该热闹的节庆却因琅嬅的病情冷了下来，皇帝顾及她的身体并未移驾圆明园，仅在保和殿赐宴王公大臣、外邦藩王。

这日皇帝探望完琅嬅后便往宝华殿去祈福祷告，才入正殿便见一个身着玉色碧罗点栀子花绣袍的女子背对他而立，正低声呵斥着两个宫女。

这些天皇帝为着琅嬅的病发愁，心情本就陈郁不悦，此刻听有人在殿中聒噪更觉烦闷，蹙眉道：“何人在此喧哗？”

那女子一怔，转身回眸，见了他忙上前欠身施礼：“皇上万福。”

“海兰？”皇帝见了来人有些意外，语气稍稍缓和，但还是隐隐透着一抹沉着：“这两个宫女犯了什么错，值得你这么动气？”

海兰抬起盈盈水眸怯怯地看了皇帝一眼，很快低下了头，纤长的羽睫微微一颤，只是抿唇不语。

皇帝被这一眼看得怒气消了大半，耐着性子问道：“究竟是何因由，若是她们做错了事，你说出来，朕替你处置了她们就是。”

“皇上恕罪，臣妾来宝华殿为皇后娘娘祈福，本不该多生是非，扰了佛堂清静，实在是……”海兰轻咬下唇，似有难言之隐。

这时她身后的两个宫女膝行上前，哭着磕头求饶道：“皇上恕罪，小主恕罪，奴婢们不该胡言乱语，奴婢们以后再也不敢了，求皇上和小主饶了奴婢们这一遭罢！”

皇帝一个凌厉的眼风扫向她们，冷声道：“你们究竟胡言乱语了什么，惹得海常在这样动怒？”

不待那两个宫女开口，海兰上前一步，挡住了皇帝看向她们的视线，慌张道：“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下人们闲来无事随口胡诌的谣言，臣妾听得实在不堪入耳，皇上就别过问了。”

皇帝见她这般推三阻四、遮遮掩掩的，心中愈发起了疑，轻轻拨开她行至两个宫女前逼问道：“快说，到底是什么谣言，不说即刻拖出去打死！”

那两个宫女吓得浑身乱颤，拼命磕头不已，其中一个宫女大着胆子回话道：“皇上恕罪，这些话奴婢也是听前几日来上香的两位小主说的。她们说、说皇后娘娘病重，是因为皇后娘娘自身德行不正，不堪正位中宫，还说最近天象有异，全是招了皇后娘娘新年里患病的晦气……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这些话都是奴婢听来的，不干奴婢的事啊！”

“放肆！你们造谣诋毁皇后娘娘，还敢攀扯诬蔑别的小主？！”海兰见皇帝脸色不对立即呵斥道，“皇上，这两个宫女造谣生事，臣妾看还是将她们扭送去慎刑司好生教训一番。”

“皇上明鉴，小主明鉴啊！奴婢们不过是宝华殿里洒扫侍奉的下人，若非听说哪里能知道内廷里的这些秘事呢？何况当日听到这些话的下人也不止奴婢们两个，现在底下人都在传，若不是听上头的主子们说，他们又有几个胆子敢乱传这些谣言！”那宫女磕头磕得砰砰作响，大声道。

皇帝听得面色阴沉，冷冷剜了身侧的王钦一眼：“宫中谣言四起，你这个总管就只作充耳不闻？”

“皇上恕罪，奴才不知。”王钦确实不知情，突然被皇帝问责，只得慌忙跪下道，“是奴才大意，奴才若知道定一早将这几个多嘴多舌的处置了。”

一旁的李玉忙也跪下了：“师傅他总管大小事务，难免有疏漏的地方，还请皇上勿要怪罪他。此事小的倒是知道一点，谣言确是从宝华殿所起，奴才听说的时候已然训斥过他们了，可没曾想他们依旧不知悔改。致使流言纷纷，都是奴才罪过，请皇上发落。”

“罢了，这也不是你能管的住的。王钦，以后你便将差事多多交与李玉去办罢。”皇帝丢下这句，复又转过头看向那两个宫女，目色阴鸷：“你们说是听上头的主子说来的，那么这话到底是听哪个主子说的？”

两个宫女闻言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迟疑道：“奴婢们都是宝华殿的宫人，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后宫里的主子们几面，那两位小主的名号奴婢们不知。只是从她们交谈中得知其中一位小主是有皇子的，而另一位小主容色娇艳，言谈举止十分张扬，这话大半都是出自她口中。”

“住口！”海兰喝止了她们，转向皇帝道，“皇上，纵然谣言根源不是她们，可她们到底也起了传播的作用，她们的话不可信。”

“常在小主要说奴婢的不是，奴婢不敢辩驳，只是那日小主分明也在场，是是非非了然于心，为何这般含糊其辞，不肯道明事实？莫非刻意存了包庇之心，要替那两位小主遮掩过错么？”那宫女频频被海兰打断，心中含怒，忍不住抬首质问她。

皇帝闻言不由向海兰投去带着疑虑、探究的目光，海兰面色一白，登时跪下道：“皇上恕罪，那日臣妾和其他姐妹们在宝华殿为皇后娘娘祈福，希望皇后娘娘早日痊愈。臣妾拈香上前时，听到一旁的……玉妍姐姐正同纯嫔姐姐低声嘀咕着，臣妾没敢多听，上了香就赶忙退下了。至于她们后来还说了什么，臣妾实在不知。”

顿了顿，她仰起脸望着皇帝，黛眉微颦，目中含泪，哀婉道：“臣妾不是故意隐瞒皇上的，也非有心包庇哪一位姐姐。只是尚不明全情，臣妾不敢妄言轻动，更要顾着和两位姐姐素日的情分。只是臣妾既要顾着姐妹情分，也不能放任她们肆意中伤、诽谤皇后娘娘，臣妾……臣妾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说着，纯净透亮的双眸滴落珠泪滚滚，白嫩的小脸上透出令人心疼的迷茫和彷徨。

皇帝心头一软，伸手扶起她，怜惜道：“难为你了，只是此事事关皇后，你拿不准主意也当告诉朕才是。”旋即神色一沉，含了几分凛然之气，向李玉道，“去传纯嫔和嘉贵人过来，朕有话要问她们。”

海兰正依在皇帝怀中抹着泪，闻言不由轻声提醒道：“皇上，李朝使臣还未辞驾出京，此时这个节骨眼上若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恐怕于两邦之谊不利……”她觑着皇帝的脸色道，“不过，臣妾想贵人姐姐虽然平日里骄纵任性、口无遮拦了些，但到底也是个直爽性子，应当不会如此不知分寸的。不如皇上先把纯嫔姐姐叫来问一问，若是有什么误会立时解开了也好。”

皇帝沉吟片刻：“也好，那便先将纯嫔带来罢。”

李玉领命而去，王钦压着心事重重，对皇帝愈发小心伺候。

皇帝和海兰往里间坐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李玉便带着绿筠过来了。

“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绿筠听闻传召时便觉奇怪，进了殿内见下首两个宫女俯身低首跪着，其余宫人也是如木偶泥胎般束手静立的模样，心内越发不安。

海兰起身还礼：“纯嫔姐姐安。”

皇帝不理会她，只是对那两个宫女道：“你们说的那个有皇子的主子，是她么？”

那两个宫女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瞄了绿筠一眼，很快统一了口径：“是，奴婢们那日见的其中一位小主便是眼前的这位了。”

皇帝面色顿时沉了下去，一旁的绿筠虽不明就里，也知道情势不好，慌忙跪下道：“皇上，不知臣妾犯了何等过错，还请您明示。”

“你犯了什么错你自己不知？”皇帝冷冷注目于她，“前几日听闻你组织后宫嫔妃前来宝华殿为皇后祈福祷告，朕还以为你宅心仁厚，谁知你表面贤良，私底下却对中宫口出刻薄怨毒之言，实在是其心可诛！”

绿筠乍听了这严厉的斥责，又惊又怕，不禁惶然泪下：“臣妾何曾说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臣妾冤枉，皇上明鉴啊！”

正眩惑迷茫间脑内陡然闪过一道白光，她浑身一震，猛地抬首向皇帝道：“臣妾想起来了，那日祈福礼毕后嘉贵人私下里是同臣妾抱怨过几句，可这话是她说的，不与臣妾相干！”说着俯下身连连磕头。

海兰看得不忍，一壁上前去扶她，一壁向皇帝软声求情道：“皇上，纯嫔姐姐为人一向温和敦厚，平日里说话都不敢大声的，这些日子在皇后娘娘面前恭谨侍奉无不周到，又怎会说出如此恶毒诅咒之言，臣妾想这其中必有隐情。”她转身朝绿筠递了个眼神，“纯嫔姐姐，有什么误会你快解释清楚罢，不然日后若是传了出去，不仅对姐姐的名声不好，只怕也会影响到三阿哥啊。”

绿筠闻言果然慌了神，顿时一字不落地交代了：“嘉贵人向来口无遮拦，皇上您是知道的，一开始她只是抱怨因为皇后娘娘病重，不能传戏听曲、不能穿衣打扮之类的小事。可谁知她越说越过分，竟然说……说……”

“说什么？”皇帝铁青着脸色，追问道。

“以下皆为嘉贵人所说，臣妾不敢添句少字。她说因为皇后娘娘自身福薄戾气重，才会在除夕夜病倒的。还说是老天看不过她无德无行，觉得她不配正位中宫，这才要把她……把她带了去……”绿筠畏惧地看了一眼皇帝，声音弱如蚊啼。

“毒妇！”皇帝的面色随着绿筠的言语一分分冷了下去，听到最后忍不住呵斥出声，暴怒而起，“你们这些狼心狗肺、蛇蝎心肠的毒妇，如今看着中宫病重，身为侍妾不尽心侍奉也就罢了，私下竟还敢诅咒、污蔑皇后，你们的良心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绿筠向来胆小，如何禁得住皇帝这般雷霆之怒，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泪如泉涌，扯着皇帝的袍角苦苦哀告道：“皇上明鉴，皇上明鉴！此事不干臣妾的事呀！嘉贵人言语冒失，臣妾劝她她也不听，臣妾属实冤枉啊！”

“你冤枉？你打量朕不知道，你和嘉贵人私交甚笃，平日里聚在一处说话，如今倒把罪责都推到了她身上。”皇帝冷嗤一声，一把甩开她的手，“朕却不信，即便这话大半都是嘉贵人所言，难道你就没有说？你就是清白的了？朕现在把嘉贵人叫来同你对质，只怕你们也是互相推诿扯皮。哼，别叫朕恶心了！”

绿筠一怔，一双迷蒙泪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凄楚和悲凉，颤声道：“皇上这是不相信臣妾吗？臣妾没想到……”须臾，她神色一肃，举起三指发狠道，“臣妾当着这满殿神佛起誓，倘臣妾有半句虚言，即刻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皇帝看也不看她，只是负手而立，面朝一旁，海兰上前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温声道：“皇上，适才宫女们也说了，那话大半都是出自嘉贵人之口，纯嫔姐姐不过是听了一耳朵。皇上纵然在气头上，也不能迁怒于纯嫔姐姐呀。”

她说着，眼角余光似不经意间掠过一旁的两个宫女，那两个宫女登时连声附和道：“是啊是啊，奴婢们在旁听得清清楚楚，这位小主的的确确没有诅咒、诋毁皇后娘娘，倒是劝阻了那位出言不逊的小主好几回。”

皇帝冷着脸静默半晌，最后沉声宣布了对这件事的处罚结果：“纯嫔，虽然不知是否真的参与其中，对中宫语出不敬，但事涉其中，难免嫌疑，罚俸一月。还有那两个宫女，道听途说、搬弄口舌，各打二十大板，逐出宫去。至于嘉贵人……”他略一沉吟，旋即坚定道，“嘉贵人，恣睢妄言，语出犯上，不敬皇后，着降为常在。待李朝使臣出京返朝，即刻禁足于自己宫中思过。”

海兰转身去扶绿筠，看着那两个宫女被拖了出去，趁机提议道：“臣妾以为，不仅要处罚这两个宫女，还当好生管教、训诫其余宫人，命其安分守纪，以后不得再造谣生事、以讹传讹，否则无以肃清宫闱。”

“自从皇后患病，宫里简直乱了套，下人们越发没个约束。虽说还有贵妃主事，可偏她的身子也不好，这些零碎琐事自是顾不过来。现在放眼宫中，能管事的也只有如懿一个了。”皇帝轻叹一声，招过王钦道，“传朕旨意，皇后凤体违和，宫中事务暂且交由贵妃和娴妃共同协理。”

海兰心头一喜，及时压住了上扬的嘴角，换了一副谦卑柔和的姿态向皇帝盈盈告退：“皇上，那臣妾先陪纯嫔姐姐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