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叶（四）

苦叶，空。

　　——《苦叶》

　　“你叫什么名字？”

　　苦叶想了很久，自己究竟叫什么名字，他百日前从部落失踪，百日前便忘记了自己真正是谁，他初有意识起，便是与那方流民咬人吃肉饮血时，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也是人类的一部分，他只觉自己如那方兽类妖鬼一般，眼前的一簇簇乱肉交横，或红或褐，只管吃来。

　　那些妖人似乎看不见他一样，任凭他如何与他们学习、模仿，做势与他们不同的肉体袒露，可他们却浑然不觉。

　　苦叶只是紧紧跟随，瞧着一路上的真正意义的流民看到自己所露出的既惊恐又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竟有些同理，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是他们中的一员，正当他神色惊喜欲上前去，却不迭别鲜红血液溅了满身。

妖人伸出自己因变异而显得奇长而坚硬的指甲，血红的指甲从一妇人肚腹之中渗透出来，鲜血连带着许多糊状不知名物充斥在他的眼前，原本枯木一片的金黄大地霎时间变得鲜红瞩目，那一片又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一眼望不全的或嘶喊、或呻吟的大大小小的人，他仿佛是陷入了僵滞。

　　“嘶——喳——”血肉被妖人门疯狂啃食，从地上缓缓爬起新的妖人，那些人好像是从血窟窿里跑出来的一般，看不起嘴脸，哪怕是垂挂着的来自身体内部的器官也好，全似红得此刻垂垂欲坠的夕阳一般，将整个平原迅速扩散。

　　就好像是一个点，两个点，最后数不清的点。

　　苦叶也是其中的一个点，他的衣衫变得血红，身体上也溅上了不明物质，那些或污秽或血腥的黏贴在他的身上，他却像浑然不差一般，又开始麻木的行走在人群之中。

　　他没有受伤，不过在人群的拥挤中偶沾上了血液，他们看不到他，甚至无意似的躲开他，所以这一路上可近身者无所出，他的血迹或许也只是顺着暗潮涌动，缓缓移过染血枯木。

　　“我……我……名……”他艰难开口，一脸迷惑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这人很是瘦削，却不让人觉得烙色，只是令人生出骨骼硬朗，拳脚很好的感知，正如他酋长的身份一般无二，虽瘦却不削英俊的北禹便是如此。

　　几名兵卒联合巫医长老都围在他的窗前，包括原从天外而来的齐焱也在捋东部落帐篷之内。

　　苦叶丝毫不觉害怕，只是有些呆滞地摇了摇头，向床头缩了缩，道了句：“渴……”

　　“水！”北禹忙向身后兵卒示意。

　　那初报信的兵卒反应最快，忙将水递了过去。

　　北禹结果茶盏，小心翼翼靠近苦叶。

　　苦叶稍稍抬头，向前探了探，毫不别扭地接过了水，确是看了一眼，便摇头道：“不……不是……”

　　众人一阵诧异茫然。

　　“这就是水呀！”齐焱迷惑不解，狐疑看了眼方才倒水的兵卒，“道河，你该不会倒了些旁的东西被人家辨识出来了吧。”

　　道河忙忙摇头。

　　北禹见状，接过苦叶手中的杯子，凑近自己鼻尖，摇了摇头：“这水没问题。”

　　“是谁先发现他的？”

　　道河想了想，道：“是小滞。”

　　“小滞？”北禹方才想起小滞的名字，小滞是部落中首卫的孙子，只是一个黄口小儿，年纪也不过七八，他哪里有胆量出去溜达从而发现这厮？

　　“犊！快去叫小滞进来。”道河忙对身旁一脸淡定的青年道，那叫犊的男子连忙转身出去，脸上浮现出丧气的表情，嘴里嘀咕着：“又是小滞，总带怪人回来……”

　　谁料齐焱神一般的耳濡目染，即便是犊已然可以压着声音嘀咕，倒还是被他听了个清楚。

　　“总带怪人？”齐焱忙问，“还带了谁？”

　　苦叶一脸茫然看向几人，空气中隐约有些无可查的气氛流露，饶是苦叶在妖人群中混迹百日，也能察觉到不对。

　　“大人，那不过是个小孩。”犊将其呆滞的表情拉回，有气无力道，“前日带了个女子回来，那女子简直面目全非，只知道是个女子，旁的我们一概不知，都是小滞全全负责……不过……”

　　“不过什么？”北禹此刻却有些怒气腾起，因这事也只是此刻这小小兵卒喃喃自语时被友人探听，可料到这其后究竟还藏着他不知晓的秘事，哪里还把他这个所谓酋长放在眼里，自己了劳心费力只为百姓去祸，可他的子民竟然有事瞒他。

　　“不过……”他眼神怯弱地看了看道河，道河确瞪了他一眼，好像在说自己捅的篓子，自己填。

　　“快说！”

“是……那女子同他很像，一开始也是要喝水，我们没敢进去，都候在外面，小滞给了她水，可她说这水不是水，我们拿了其他不同的汤类给她，小滞每每失望，我们也还是不知道她到底要什么，最后小滞从里面出来，竟然满脸泪水，我们便问他发了什么，却发现……”他深呼一口气，“却发现小滞的左手垂下，那手指处正缓缓滴血，我抬头往上看，小滞还想掩盖什么，拨开他的衣袖，就看到了一排牙印。”

　　“什么？”齐焱有些意外。

“她要的水……其实是血。”道河眼神惊悚。

　　北禹眨了眨眼，心中百味杂陈，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滞现在怎么样？”齐焱又问，“那牙痕是人还是其他什么？”

“我记得他后面就去包扎了。现在……现在应该好了吧，毕竟是在捡到此人之前的几天。”犊小心翼翼道，“牙痕嘛……我……我也不清楚。”他有些胆怯，面容却还是僵的。

　　“不对。”北禹思索片刻，又是条理清晰道，“若是他捡了两个人，又为何只急切地朝我报一个人，所以，那个女子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门口走来一个小小身影，那小孩身量不过两尺，与帐中大部分七八尺男儿形成鲜明对比，可见那孩童之稚嫩孱弱。也不知谁哪位兵卒脚程快去寻了小滞来，自然也有旁的可能，许是小滞自己机灵，不待旁人催促便先来自首来了。

　　小滞声音软糯，与平淡无奇的面容相比反差极大，似乎这般甜美的声音不该从一个小男孩的口子传出，更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张如清白柳条状淡泊的面。

　　“她或许是妖人。”他语气坚定，分外有力，“但她是我姐姐，我认得她，哪怕她真的变成了妖人，我……我也不可能放弃她。”小滞垂下头，旁的众人都有些惊讶，尤其是道河，他似乎不敢相信从他口中所出的每一句，脸上浮现出痛苦。

　　“没错，道河哥，她就是姐姐，你们认不出她，把她当怪物，可我认识。”

　　“怎么可能？”

　　苦叶似看戏一般好奇地从床头爬到床尾，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们。

　　北禹正坐床尾，身旁忙不迭多出一个人来，却让北禹有些仓促，转脸去看，便对上了一双清澈透亮的眼，那双眼睛是那样的不染纤尘，奈何他知晓了嗜血狂魔地种种恶迹，也离不开这双明眸的掌控，像是被勾魂摄魄的落魄人，如他是。

“你被她咬了。”齐焱一脸严肃看他，“为什么你没有异变？”按照他从北禹那里听来的逻辑，大抵被咬，或是有过密肢体接触者，实在难道异变命运，而异变，等同于死。

　　“我……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先一脸茫然，随后平淡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可能……没到时候。”

　　“离他远一点！”帐中一位兵卒喊道。

　　众人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

　　小滞脸上浮现出似有若无的讥讽，语气无奈道：“我现在这样，真的也是妖人吗？又或者说，你们身后的那位被我捡回来，原本血污不止，赃恶不似人，可我把他洗净了，通知你们了，你们也看到了，那么他这样的健全，也还是妖人吗？”

　　众人下意识看了眼北禹身旁的苦叶，他模样清秀，与其说是男子，倒更像女子，正可谓男身女相，不由得叫人想起菩萨来，却不知是冒犯还是打扰，人们下意识地想，他哪里可能是妖人呢？

　　苦叶因着众人好奇的探看并不觉得不适，甚至还想将自己暴露在众人的眼光更深处，北禹却不由自主地将他拉了拉，像是藏孩子一般将他裹携在床褥中。

　　“大人！”

　　“根本就不是那样的。”小滞加重音量，“你错了。”

　　“你姐姐呢？”北禹恢复平静。

　　“她啊……”小滞犹豫了。

　　“她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