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劫（二）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秋夕》

　　梦中。

　　话到此处，一青色身影忽如闪电，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步入众人眼前。

　　此人确不是旁人，正是入梦的采芹，梦中澹澹。

　　公子尖一脸惊讶，随即又有些惊喜，彼时他也不知为何心上生出如此安稳欢愉之感，对着刚来的澹澹便是一句“你来了。”，似乎是自己料到一般，不过他虽猜对了许多，却是真的没有想到澹澹此刻会出现。

　　又挠挠头，作顽童姿态，感慨道：“约莫是我误入的，原不必破坏此处的安逸，却不想，又入了此处，还拆穿了环境中的故事，实在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你的确是有些得意忘形。”澹澹摆摆手，无奈道，“我不过跟在你身后走慢了些，怎的找不着人了？”

　　“我四处寻过你，寻不见，只是往里去看……”

　　“你走在前，不是该向后寻我，我也一直在你身后，奈何会寻不见？”

　　“他自然是寻不见的。”那假澹澹一脸严肃，叫人生寒，“舛心在里面等你，他若要你进去，你如何又进不去，亦或是不得不进去？”

　　公子尖点点头，似乎是了然了。

　　他原就说过这局中幻境复幻境，他也早已分不清了，不过这位有着舛心记忆的假舛心，倒也是有趣的紧，要他进去破局，确又不相信局破，还欲杀人灭口，他脑子划过一丝念想：若是采芹不来，那我岂非要死在此处？又摇摇头，想到：师傅断然不会弃我而去的，他既然是九天神仙，定是有法子的。

　　“话到此处，我倒要问问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假冒我，在这虚无的幻境中，日复一日的重复从前发生的过往？”

　　“我？”假澹澹一脸忧愁，似是两江春水一脉东流般柔和自然，“你当真不知道我是谁？”

　　澹澹仔细看她，分明是一摸一样的脸孔，为何会流露出这样妩媚动人的情绪，她有些局促，似乎又有些犹豫，明白了些许，却又不敢道明的彷徨感顿生。

　　澹澹秀丽面庞漫步疑云，不停地蹙眉、眨眼，全是犹豫不定，不敢陈述的做派。

　　“你知道她是谁？”公子尖有些紧张，满脸疑惑地看看她。

　　澹澹抬眼看他，摇了摇头，脸上表情愈发楚楚动人。

　　公子尖抿了抿嘴，转头看向假澹澹，道：“既如此，她不愿说，你便来解密，有些事情，需得说明白了才好，若总是似是而非，终究是浪费时间。”

　　假澹澹微微一笑，看向一旁面无表情地舛心，缓缓道：“你不记得我，可是你终究是有他的记忆，你为何会不记得我？我思来想去，你当是记得我的，这许多年徘徊于此，你哪里会看不出来，我不信你真如他们所说那般无情无义……”

　　“我……”舛心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语气迟疑，“我……我也不知道我认不认得你。”

　　“你认得我。”

　　舛心看着她，眼中光晕窜动，确是道不明，说不清的情绪。

　　公子尖一脸疑惑地看着那假作二人。

　　采芹从方才看到那假澹澹作出的表情时起，便有些古怪，如今踌躇片刻，终是忍不住道：“他本就无情无义，他从来就是如此，我当真不明白你为何要为了这种人糟践自己的情感，为何要把自己困在一个虚拟的躯壳里面，他爱的只是一方物，依旧是物，真心何在？他又哪里懂真心？”

　　公子尖睁大眼睛，似乎是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情，心中感慨：难道这才是妲己给他的福报？

　　五百年前。

　　笑傲涯。

　　“织女姐姐赠我一方绢帛，是织布坊中少有的珍品，我只赠你一人。”女子含笑盈盈，声音甜美，丹唇若瓣，美目若窕，眉目如画，一眼望去，清盈身姿曼妙，犹如一幅寻春仕女图。

　　“当真？”笑傲涯下崖壁处，身着灰衣道袍的舛心缓缓走近女子，语气温和。

　　“听闻舛心仙君妙笔生花，故而冒昧前来叫仙君画一幅画，便就用这方绢帛……”女子声音缓缓，却是如沐春风般的温和。

　　“叫我作画的仙子众多，如姑娘这般主动直接的，我却是头一次见。”舛心向那女子微微颔首，一脸认真道，“姑娘不似凡人，想必也是自仙天来的吧，姑娘既如此费心寻来了这百年难遇的如画佳绢，且又与织女相识，想来也是个大人物。”

　　女子眨了眨眼。

　　舛心微微一笑，平淡面庞浮现出几分温文尔雅，叫人有些失神：“不过现今的仙天已与以往大不相同，阶级已不在存在，即便是存在了上万年的女娲娘娘也已云游，除却在九天之外，故而如今尚留仙界的织女，大抵已无了那几分傲慢。”

　　女子听他如此说，脸上浮现出得意地笑容：“听闻先生不久前才飞升，画得一手妙笔丹青，先生博学多识，在仙天已是传遍了，况且……”女子微微犹豫，眨了眨眼，一脸懵懂地看着他，又继续道：“澹澹仙子她说……她喜欢你。”

　　“澹澹？”舛心微微一怔，心中有一处空地似乎隔绝开来，叫人彷徨失措起来，他看着眼前娇媚女子踌躇不定。

　　“她当真如此说？”

　　“是了……”女子支支吾吾，道，“我倒要看看澹澹为何喜欢你，况且这无量仙天多少女子对你一往情深。”又迷迷糊糊地摇摇头，“倒是不能说一往情深，只是好奇，好奇先生何许人也，能在这紧要时期由凡人升为上仙，况且先生好好的天宫府邸不住，偏要在这笑傲涯一端居，实在是匪夷所思……”

　　舛心有些心不在焉，彼时他与天宫一方物化的澹澹仙子相识相知数月，一同游历人间，见过诸多繁华予木，不是眷侣，胜似眷恋，常以知己相称，但饶是如此亲密暧昧，却只另舛心感到身在情中，却不似情的氛围，愈发叫他心中痒痛难耐，因着五百年前他还未飞升时得妖狐妲己诅咒，他虽是念着超凡脱俗的澹澹仙子，见着旁的美貌女子却还是止不住眼神遥望，心中深思枉然，饶是他再喜欢澹澹，也难以控制自己那颗悸动不安的心。

　　况且，澹澹真的喜欢我吗？他如此安慰自己，眼神飘忽不定后，又恢复如常。

　　“既如此，姑娘便是与澹澹仙子相熟，也从澹澹那里知道我的一些事？”舛心不动声色道。

　　“算是吧。”女子微微一笑，“我原与澹澹交情尚可，不过瞧着她喜欢你，我觉不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让她如此喜欢。”

　　“姑娘不妨好好想想，我同澹澹有些缘分，也算得上朋友相称，虽与你同她的情分想比不过尔尔，但以我愚见，却觉澹澹仙子全不懂情爱，又如何能说出喜欢二字，且……”他微微一顿，皱了皱眉，“她的情绪变换本就与旁人不同，似乎更为浓烈，又或者说不太成熟？”

　　女子脸上露出惊讶神色：“呀！我却是疏忽了。”跺了几步，又转身看他，笑了笑，满面桃花，“她的确与旁人不同，不过，我如今对你……倒是真有几分兴趣！”

　　舛心微微一顿。

　　“我乃仙天红莲仙子，乃是花仙一族。”

　　舛心抬眼看他，举目困窘。

　　“你为何如此看我？”红莲仙子下意识看看自己，有些慌乱。

　　“红莲仙子来寻我，是为了一张画吧。”

　　答非所问。

　　红莲苦恼，却是无可奈何，道：“不错。”

　　右手轻轻一抬，手中顿现一卷绢帛。

　　舛心丝毫不客气，微微一笑道：“那便多谢仙子……”

　　舛心弹指一瞬，绢帛即可摊开直立与二人眼前，却是屏风大小，乃是成色上成的白绢，直觉难得一见珍品也。

　　“费心了。”舛心又是颔首，一挥袖，将画卷收入囊中。

　　“你？”红莲仙子一跺脚，有些烦躁，道，“你便如此随意收下，也不问问我要你画何否？”

　　舛心点点头，却是漫不经心道：“仙子盛气，在下怎敢放肆，不过仙子要画什么，我却是能猜个一二，恰要仔细询问么。”说罢，又是彬彬有礼，一笑置之。

　　红莲仙子不好再说，只憋红着脸，道：“你猜出了些什么？”

　　舛心又是一顿，故作姿态道：“定是要画我见仙子惊鸿一瞥！”

　　红莲仙子涨红了脸，恰似一朵熟透的火红莲花，叫人心生喜爱。

　　“瞧你如此凭嘴。”

　　“仙子花容月貌，在下如此说到也只是说了实话。”舛心微微一笑。

　　红莲瞧他如此不羞不臊，心中暗骂：澹澹寻个好欢喜人，怎的如此孟浪，可……方才那般沉寂，而今这做派，当真不知他想做甚？

　　“不是。”红莲仙子故作镇定。

　　舛心走了两步，手中忽然提出一支折扇，一脸看破道：“不是便才合了我的意，我就料想仙子绝非肤浅之人，神仙亘古，美貌永在，哪里需要这些虚的，不过……这绢帛百年难见，且是从尊神织女那里寻的，想必用意不会简单。”

　　红莲仙子俏丽容颜微微抽动，有些难堪，道：“是从织女姐姐那里求来，她原是不愿给我，可叫人了却前尘终归好事一桩，故而，她就给我了。”

　　“可你要我在这绢帛上画什么呢？”舛心一本正经道，“大抵是要把谁人困于其中，给她造就一个全新世界，故而也算了却前尘了？”

　　启示。（织女在天所居宫殿名启示。）

　　廊华一月高举，常念的是广寒宫，不知今夕何夕，只道一句不明理。

　　织女的一生很长，长此以往地为人间造福织布，却在遥远的过去里造就了一篇又一篇华美传奇。

　　事实上，唧唧复唧唧，机杼声声起，也闻女叹息。

　　“红莲啊。”素衣素容的织女正在编织云雾，语气随意道，“前些时日却来找过我，说是要画一幅画，要我给一张千疏，造一个镜，为一个痴情女子摆脱过往，同我说了许多，实在烦扰我工作，是以，便给了她一张千疏。”

　　“千疏！”

　　织女轻踩机杼，停掉手中丝线，转头看向一脸焦急寻她的紫玉仙子，皱了皱眉，疑惑道：“正是千疏，这……有何不妥吗？”

　　“何止是不妥。”紫玉仙子顿足，满脸焦急无措，“你可知近日发生了什么？”

　　织女眨了眨眼，摇了摇头。

　　“就知道你两耳不闻窗外事，平日也只寻着纺织来转移注意力，可如今……如今……唉……”

　　“究竟是如何了？你倒是说啊。”织女也有些慌乱，她原就不喜晚辈仙子们喋喋不休，常不闻缘由就赠与他人珍品，譬如着千疏，乃是织女以制造云彩之力凡既，所剩拼接而成，可织造一个小世界。

　　而千疏为何为千疏，实在是百密千疏中的千疏，纰漏中的漏网之鱼，是以，只要是在千疏绢帛上画如心中所想，便可将活人画入境中，将死人装入梦中，实在是百密千疏。

　　“不久前，我同红莲尊神旨下界，澹澹也去了，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方物化的澹澹仙子。”

　　织女点点头，道：“知道，知道，澹澹嘛，那明镜似的美人。”

　　紫玉仙子摇摇头，有些无奈：“不是明镜，明镜是镜子则，她哪里同明镜有关……是澹澹。”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只需知道她乃佛祖座下五百年来第一个物化仙的仙子，原只是一方带的。”

　　织女下意识点点头。

　　“我们本约好一同下界，中途不知为何，似乎是云雾密集处，前脚走，后脚便寻不着澹澹了，是以，同她走丢了。”

　　“然后呢？”

　　“然后我们再回仙天，便瞧着澹澹一脸忧愁，一言不发，似乎是沉浸在一种极其忧伤的情绪之中。”

　　织女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红莲本就心高气傲，问她如何了，她也不说，她就自顾自以为澹澹是中途迷失，责怪我们不去寻她，叫她独自游历，多少无情了些。”

　　“这？”

　　紫玉仙子叹了口气：“这倒是没什么的……主要是……”

　　织女忽然懊恼，道：“怪我，哪天我织的云雾太密集了，叫你们冲散了，的确是我的失误……”

　　紫玉摆摆手，继续道：“这倒也是小事，后面几日便又寻不着澹澹人了，你我都是知晓的，红莲这人原就外冷内热的，瞧着澹澹如此不理不睬，心中也封闭起来，这下好了，两个人都不理不睬了，我虽看着，也想求解，可澹澹本就与常人不同，她的思绪变换极快，情感充沛全不似普通人，我倒还好理解，可红莲呢？”

　　“红莲焰火却是名不虚传的，红莲仙子自然也该秉承前志的。”织女感慨道，“不过这老爱瞎操心的劲真是一桩难事。”

　　“是了，后来……”紫玉声音变小，似乎是在低声儿语，怕被旁人听去，道，“红莲四处问询，还寻了地仙谈访，好巧不巧，就从下界花妖那里得知，澹澹喜欢上了一个新晋飞升的凡仙。”

“凡仙！”

　　织女恍然大悟，道：“难道这便是她要千疏的理由！”

　　“不错，她以为，澹澹当真是为情所困！如今可就寻了机会要将澹澹画入画中。”

　　织女摇摇头，有些不解：“可是，这也不至于……她若觉得澹澹为情所困，大可去寻旁的法子，哪里需要把她放入画中？”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