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四）

　　佛说：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

　　——《般若心经》

　　“玉清，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我记得你那样说过，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

　　我陨落后的第一天。

　　你在竹林那汪石潭待了许久，你没有说话，也没有落泪。

　　你似乎在思考，你如老僧入定般，显得高深莫测。

　　我毫不怀疑的坚定的内心选择，我知道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内，故而我真的消失了，在我消逝之前的那一秒，我的眼睛里是你，是你面无表情的脸，我忽然发现，你的脸，那是一张极其寡淡无味的脸，暗淡无神的眼。

　　都说相由心生，我想，我的心变了，所以你在我眼里的模样，也不再瞩目。

　　你是否也变了呢？

　　都说人心易变，我本不是人，我为何要变，我不知道，我原以为你只是为了安慰我，却不想你从何时起变得这般疯魔，我不曾想还是你原就是这般痴人，是我看错了你，还是你选错了我，结果都是错。

　　我本不该这般想，可惜我发现了，我漂泊在世间的执念发现了，那缕到死也要跟随你的不争气的执念看到了你，看到了你不计后果的疯魔，看到你同那位白衣仙人的交易，看到了你驾鹤远行至太平城门，看到你同那玄衣少年的对峙，看到了这一城因我而死的无辜百姓，看到你本该不染尘埃的手上漫布鲜血，看到你白衣如雪忽然一夜成血，看到你不日飞升远离尘世的一盘好棋一步错，步步错。

　　是我太不似灵，在百姓千百年的耳语下，把自己视做了人，我生了太重的七情和六欲，我也怕八苦，我也怕失去，是以，我说我愿意，我愿意同你走，愿意陪伴你，愿意将自己融于你，愿意为你死，为你消亡。

　　可惜我不能只是我，我是玉清。

　　我不是我，我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存在，即便我再爱自由，即便我再爱这凡世，即便我再爱你，我并非个体魂灵所有，我的背后是太平城百姓，我的终点是太平，尽管这千百年我只在众人跟前听诉，我虽无法历经劫难，却早就是他们的一份子，我以他们之力而活，却为你而死，而你，为何要将我置于不仁不义？

　　我是为你的夙愿而去，我不悔，也不愿，却不能接受你带来的这般深刻杀孽。

　　你让我捉摸不透，我不知你究竟求的是什么。

　　故而，遗憾的是我死后才得知，这一切便都只是你的计谋，你要我死，却又要以一城人的命换我活。

　　我无数次扣问心弦，你从何时变得如此冷漠，还是你一直都这般冷漠，我越发看不透你，看不懂你，也再难等到你。

　　后来，一切便都明了了。

　　我听见你的心声呐喊：

　　“我入山门是寻一方安宁，我修道是求一分自在，我郁郁寡欢是因籍籍无名、资质平庸、生性懦弱，我遇你大抵是天意，我爱你不染尘埃，我爱你仙身不坏，我爱你心系太平。

　　可我入山门求一门傍身，我修道为几世风骨飞升成仙，我郁郁寡欢是惧八苦，我遇你是解八苦，我爱你祝我脱胎换骨，我爱你为我断弃灵根，我爱你让我疯魔。”

　　我全不明白？

　　我全明白。

　　你向着空气喃喃：

　　我从前得遇一世外高人，那人江上垂钓，却是白发白衣少年人，我见他与旁人不同，以为谪仙，与他搭话。

　　我说：“有听闻姜太公垂钓，不知您与那姜尚可有渊源？”

　　他转过头来，确是云淡风轻：“是也，不是也，全凭你想。”

　　他说话云里雾里，有些深奥。

　　他答我“是与不是，全凭我想。”

　　只是我想便可以定夺的么？我很迷茫，也不知所措。

　　不过那时我已然对你情根深种，让我去寻你的那位白衣仙人叫我好生想想，是否真的要造一场杀孽，以一城人换一个人，我想了又想，你只有一条性命，却不似凡人，你没有轮回，你以为我不知你是何身份，与你相处如此长情，我哪里会不知你是灵？灵不似仙，仙可以转世，可灵呢？灵消逝了便什么也没有了，我没办法让你离开我，我也没办法舍弃重获新生的机会，可鱼与熊掌，我当如何取舍？

　　“长生不老便是好，见您这般逍遥似神仙，我很羡慕。”

　　我由衷感慨，因我念着你，我区区凡胎，若生不出千年命数，无法得道成仙，我又如此资质平平，我不愿你见我垂垂老矣的模样，我不愿你千世万世寻都来寻我，却寻的有都不是我，我不甘心，不甘心此生一瞬便只是一瞬，我想同真正的仙家一般同你自在逍遥，我们的一世，定的是千百年来源源不断的一生，只要一生。

　　思及此，垂钓仙客掸了掸高高挽起的白衣衣袖，眼神愣愣地注视着湖的远处。

　　“有时候，神仙倒不比凡人逍遥，走一世便是一世，要那么长寂寥有何意义？”

　　我答：“我要伴的人他要伴我，他寿数亘古，而我却无法伴他，只这一世，我怕他寂寥，也觉不够。”

　　“你不问问他，他愿意为你死吗？”他转眼看我，目光炯炯，似乎已然窥探到了我的内心深处。

　　烛火滂沱，我这一生，究竟是为自己而活，因何要顾虑那许多。

　　“我不想他死，本就是我先去打扰的他，既扰了他的命数，这大约也是我的责任。”

　　“那你为何不放手？”

　　“放不下。”

　　我的确放不下，我想着他的一生只有一世，而太平城的百姓一生虽短暂，却有无数轮回，他们死了便还可以重来，既如此，以千万人千万世换仅此一世的他，又有何不可？

　　垂钓之人，笑了笑，指着波澜不惊的湖面，有些风淡云轻的畅怀：“看，我的鱼儿又跑了，终究是留不住的。”

　　湖面忽然有了一尾波澜。

　　是了。

　　放不下，便要将他牢牢抓住。

　　你先是抓住了我的胃，然后抓住了我的心？

　　你其实早就抓住了我的心。

　　我与你，并非偶然。

　　你果真不太聪明，你果真被他骗了，可惜在此之前我有能力问你时，我不知，也不晓，终究是你我间人灵殊途导致这般罪孽深重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