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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清(三)

采芹卷

  佛说: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

  ——《般若心经》

  你以为我真的不愿意助你成仙吗?

  只是我思量许久,也想不到你从一开始就是精心设局的那个人,我如何也想不通,那些旖旎柔情,不过只是你求我助你成仙的筹码,你以为我助你成仙后,便只是散一些莫须有的修为,你以为受万人供奉居与玉清天尊塑像中我便是神明,你以为我不过同世间男儿一般见异思迁,你以为我爱你仅仅是因我要报答重获自由之恩,你以为你所求的也是我所求,你以为你的些微变化我看不透,你以为这一城人都该为我赴死,你以为你这一世要拼尽所有,你以为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同你不一样,你以为他们没有资格选择自己的人生,你以为他们的一生就不比你深刻,你以为他们全没有所爱之人,所求之事,所愿之心……

  你错了。

你哪里是重塑我,你是彻底毁了我。

  第三日夜里。

  繁星十里,取九重天,竹林栖谭,带三日语,郎情妾意,如修百年。

  天时地利人和皆成定数。

  我不知她知不知道我区区一个靠百姓祈念提供生机的灵,妄图以己之力助她登仙究竟要付出多少,然而结果既是如此,哪怕从前多少温存,也不过过眼云烟,散了便就是散了,若再要拼凑,也仅是假象,正如我崩坏的身躯一般,坏了就是坏了,若要修复,仅是徒劳。

  那时的我。

  不恼,也不怨,本就是我该做的,既然我答应了她,便理应帮她。

  “繁星十里,取九重天,竹林栖谭,带三日语,郎情妾意,如修百年。”是一句谶语,借天像渡修为,以我区区灵之力,难以见效,可借太平城太平之气数,便可化险为夷,故而我以玉清天尊神明之身求繁星释目,借后山竹林小石潭中灵力疏引,以三日之约,下着百年咒,可是她并不知晓,百年咒,一方得百年,另一方遭反噬,实则是将我的气运加注在她身上。

  施法前,我问她:“若只有一世,我二人能相伴到老,你可甘心?”

  说完我便后悔了,我只觉可笑,如今我都还在幻想,幻想她是真的爱上了我,而非为了成仙。

  “一世怎么能够?”

  我才明白,她初遇我世所说的那句“我要你。”是何意义。

  我本就比旁人特殊,能洞悉不同旁人的真相,更明白我与她之间隔着难以决断的塔。

  凡人与灵,终究殊途。

  我与她呈莲花座相对于小石潭上下两方,我潜心掐诀施法,将小石潭中连接莲池的莲引入过来,那清冽的小石潭果然变成了玉清塑像之下的那尊莲池,白气四溢,槐香扑鼻,漫天繁星四起,入流光溢彩,明亮非常,但我却一点也不觉刺眼,我深情地看着她,看着她迷蒙的双眼,我知道,她在等我,而我却等不到她。

  玄光从莲池中起,以一条流萤弧线牵连我与她,时光骤停。

  我们悬空于莲池之上。

  我从不想自己还有这般庞大的力量,我只是灵,却会玉清的术法,有几分迟疑的我,差点以为自己真的是玉清,直至反噬。

  “闭眼。”

  她乖巧闭眼。

  流萤弧线汲取的力量传输到她的身上,我顿觉自己整个灵魂都要抽离出去,我浑身颤抖,冷汗喋喋,白衣尽湿,我尽量控制住自己拧巴的表情,我怕这般痛苦的我在她记忆里太过难看,因我本以这一次无论失败与否,我都会消失。

  流光消逝,我们又重复原状,片刻,四周静悄悄,除却夏日里蝉鸣阵阵,却不再有其他声响。

  我看着她,她闭着眼,身上仙气浓烈,我知道,她不日便要飞升,如今已然算个半仙,里大成也只需一个契机。

  然而令我意外的是,我却未曾如此快速地迎来陨落。

  可惜,我也活不长了。

  她大概是察觉到周围已无异状,睁开眼睛看我,灵眸依旧,却是笑颜如花。

  从何时起,我觉得她的笑容如花般美颜动人,可任我怎么看她也不过相貌平平的面容,却为何叫我如此着迷。

  “我……”她缓缓开口,“我如今也同你一样,寿命亘古了?”

  我撑着残喘的躯体,有些平淡道:“是。”

  “那仙人说的果然不错。”她依旧笑着,声音清脆爽朗,“这法子便是最好,如今我们便可以长相厮守了。”

  她说罢,我却是面如死灰,只是在星光照耀下,并未那般明显,她显然是以为我还同她一般,亘古不变。

  我想着我时日无多,便做无事,我陪着她,陪完这一程,便好。

  实则我不知她如今得了我的灵力,离大成只差时机,不知她是否会离我而去,是否会另觅他途,我摇摇头,原来不知从几时起,我就已经揣摩不出她的心意。

  “明日我们便开院吧。”她站了起来,满目轻松。

  我抬起头,看她,却是不解。

  “我想让所有人都知晓,你是我的人。”她依旧笑容明媚,“从前我不敢声张,是因我惧怕宫里的人,惧怕道门的人,惧怕世间其他人擅长用流言蜚语损害我的人,亦或是有能力对付我的人,只因我没有能力,我无力抗拒,无力反驳,而如今你祝我飞升脱俗,我便有能力护你,从前总是你护着我,可你终归是你,你是一方百姓的守护神,你哪里又真的会替我荡平险阻,我只恨你一心只念着百姓太平,等到我身死魂归,你便要忘了我,我更怕我这一世死去,下一世便是另一个人。”

  她看着我,眼神炙热,我仿佛能感受到她传递给我的急切与不安,我差点便真的信了,我信她与我相处如此长久,她爱我,并非为了其他,故而我付出些代价便也是值得的,我自欺欺人般同她微笑,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在星光下便只见我嘴角上扬的肆意洒脱。

  我没有说话。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成仙了,便是熬也能将那些险阻熬过去,我同你一起,等哪日真的太平,可好?”她蹲下身姿,拉起我的手,含情脉脉看着我。

  我有一瞬出神,我分不清她对我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我不知她是否有其他心愿为了,我不相信她是为了我才处心积虑,我看不透她,也看不明白,可如今的我,似乎也只是一张白纸,单写着痴字。

  “好。”

  我告诉她,她要真的大成,需得寻一个即将飞升的人,借他的力同他在同一天飞升,因她的修为是我给的,故而大成为仙,也许是借力。

  她笑了笑:“如今我能护你,你亦能护自己,我亦有能力护我自己,便是最好。”

  我未曾与她提及过我不知几时便会陨落,我的生命线只有我自己能看到,因我的手指已经开始若有若无,故而我忙抽开她拉我的手,我走到她身前,一本正经道:“在飞升前潜心修道,你我二人也不便这般拉拉扯扯,这段时日,先各自安好吧。”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我,然后目光中有几分歉疚,柔声道:“好了,我不过只是激将法,并为说真的抛却红尘,你若想……”

  还未等她说完,我便打断道:“这便是法则,照法则来,才能大成。”

  语气严肃,不容置喙。

  她只好无奈地点点头,又想伸手拉我,我却躲开了。

  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的身体不知几时便会完全透明,如烟消云散罢,消逝于世,这一刻,我觉得她是错的,烟消云散,烟消了,云便也散了,它二者并没有什么关联,不过都只是虚妄罢了。

  后来,院门大开,我已忘记那座院子的名字,或许是她的缘故,与她有关的东西我也想着一一忘却,却怎么也忘不掉。

  钟声响起,回廊长长。

  我们在院落开坛布曲,讲经说义,可谓是真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学风盛景。

  不过我鲜少说话,大部分是她在云,她得了我的修为道行,仙气自盛,深受道徒崇敬。

她大概很是满足,如今的她于从前那个资质平平的她实是云泥之别,凡人能洞察到的仙气飘然,却绝不是假象,道人称其天资聪颖,怕是她从前便向往的盛况也不假,见她满足,我亦满足,见她欢喜,我亦欢喜。

不过,引入她身的那般仙气却不甚简单,我倒是不解得很,我本不是仙,却为何渡给了她如此纯正浓烈的仙气,那不禁又让我怀疑起了自己的身份,可我自知,我不是他,我没有他的记忆,没有他的能力,更没有任何征兆,我不过是太平城百姓祈念意愿所化,我只是个灵,是这世间最虚无缥缈、不苟存活的灵。

  因我气数将尽,是以,为了让她能更好的生活下去,我自以为自己天衣无缝,并未露出半点破绽,我只同她说话,并非是不屑于世人,更不是惧怕于世人,我只是想维持着自己仆从般自觉的习性,还忘道门中人莫要胡乱猜测,她虽是要昭告天下,我与她形影不离,且同她之间暧昧不清,如今她能力术法皆是不凡,她不惧,我却惧了。

  我终归是要陨落的,可届时,她如何是好?

  我不该据着她,也不敢束着她,她本就是自由的,我向往的也是自由,我同她之间何尝又不是因自由成缘,即便是结束,我也不该再让她为难。

  可恨我没办法消除她的记忆,如今的我甚至于弱不禁风,只凭着几分钓怅气咽,何时消亡,便也是不知。

  后来我才明白,我如此自我感动,大概是同人呆得太久,有了过重的人气,我也变得自私起来,我明明可以装作弃她而去,可我还是选择以自己微薄的生命陪她最后一程,大概是我想让她陪我最后一程,我不知我是否会有轮回,大概是没有吧,我只是个灵,不知何故而生的灵,如今知何故而死,也是相抵了。

  问我有甚法子挽救?

  我全不是痴傻,若能自救,我怎会放手,只可惜,我不是凡人。

  我本受太平气韵而生,百姓信奉而长,莲池灵气而成,与她相识而获自由,我没有欲望,却处处是欲望。

  我时常在想,我从不是个好灵,我受百姓尊重信仰,却无法为他们造福,我恰如寄生虫一般,依靠着百姓心中的太平祈念苟延残喘,最好却不计后果地离开了他们,我本不悔,因我亡了便亡了,我本就于他们没有什么作用,反倒还需要他们滋润我,却如因果报应般,大概是天劫。

  我与她之间,烟消云散。

  我消亡那天,也是一个群星璀璨的夜晚,同我渡她修为那天一般,蝉鸣阵阵。

  渡修为之后,我与她便隔房而居,是以,那日夜中,我独自站在窗前看着天空中耀眼夺目的星群,我忽然觉得自己也快如它们一般闪耀夺目,似乎我要同它们一般去到九霄云外,窗外竹树环绕,寂静无声。

  我替自己斟了一杯茶,闭上眼,默默品茗,茶香浓郁,甘浓醇厚,竟有些出乎意外的好喝,我从前一直不以为意,觉得喝茶饮水都无所区别,左右液体如喉,又哪里有分别呢?

说起来竟也有些怀念她亲自做的食物,我虽分不清味道好坏,却只认定她一人烹制的菜肴,我想,正如她所言,大抵她抓住了我的胃,我也爱上她的菜,本该食不知味的菜肴,忽然在我心中明朗起来,我有些遗憾,晚间用膳,为何不多食些?

  不过那天,许是我真的要离去了,是以,一切寻常都变得不寻常,连她的气息也逐渐清晰起来,槐香,怎么会是槐香?

  我猛地睁开眼。

  她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却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也是面无表情。

  我才意识到凭她现在的修为,哪里会看不透我的状况,她一定早就知道,我命不久矣,我不好多说,因我演得太过入迷,那几分本该忧愁哀怨的、悲苦交加的、意犹未尽的情绪,全然体现不出,我如一桩木偶,一动不动。

  “我来送你。”

  缓缓地,她的声音缓缓地,确是那般恬淡,如她的道名一般长烟淡淡,却掀起了一串波澜。

  我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下下去,我忽然感到空唠唠的,什么东西不见了,我有些慌张,我是否该去寻一寻,她在哪里?为何我找不到她了?

我愣住了几秒。

  原来,她都知道啊。

我塑像做的心碎了,如那尊漂浮在莲池上方的玉清塑像一般,全碎了。

  我看着她,我实在说不出话。

  她看着我,也再不说话。

  我们便如两座石雕,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沉默、缄默。

  直至消亡爬上了我的脚,我的驱干,我的手,我的脖根,我面无表情的脸,然后烟消云散。

  我陨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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