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一）

　　佛说：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

——《般若心经》

　　据说玉清观中来了位大人物，是一位女郎，且还是位公主，我忽然惶惶不安，但也无甚担心，那时的我，的确是掀不起半点浪潮。

　　只在观里听小童议论，却还是不以为然。

　　你问我是何人？

　　我，玉清，乃是玉清观中供奉的一尊塑像，你问我是否是仙天的玉清天尊，我摇摇头，如此也懵懵懂懂，你不知我是不是他，我自己也不知我是不是他，我只知我来这里，待了很久很久，自这尊像成时，便有了我。

　　有一日我听小道议论。

　　他问：“这塑像怎么面容含笑，你知道为何吗？”

　　他答：“自然，一千年前三清观成，玉清观也成，若要说这尊塑像，大抵是本城风水人情皆好，供奉不断，香火不止，这玉清像自然就面容含笑。”

　　他笑了笑，笑声爽朗：“哈哈哈，却是不知为何都历经千年，竟如新生？”

　　他眯起眼，笑容灿烂：“都说本观坐落太平，自然观中太平盛世，观中玉清天尊更是庇护一方的好神仙！”

　　我吗？为何如此焕发生机，我也不知道，不过这百来年，我却什么也没做过，不似他们说的那般灵验。

　　我只在这一汪莲池之上悬挂，没有肉身，也无法出生，我在莲池之上，得千万民叩拜，人人称我一声玉清天尊，那我便是这玉清天尊。

　　时间一分一秒过，日子一日一日行，我看了太多信男善女，看了太多苦怨愁思，也看了许多家长里短，本就日复一日的有人在我跟前诉苦，找我解怨，我虽无能为力，却也只作凉薄。

　　后来，我有了五感，有了七情六欲，我也有了我的躯体，不过我只能悬挂于莲池中央的那尊塑像之内，我出不来，只能在内里狭小的空间里挣扎，人们在我面前念叨世间万物尽善治美，世间万物如梦似幻，世间万物过眼云烟，世间万物不似世间，有一日我心血来潮，想从这像中出来，我大声喊叫，声势如洪：我要出去！

　　我觉我声音够大，怎的外围没有人能听见？

　　我觉奇怪，从内里往外面看，我能通过塑像看到莲池一下的善男信女，却没瞧见任何人，我日复一日，我渴求有人能听到我的呼唤，我不甘寂寞，也不甘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塑像之中，千年夙愿我听了个遍，却怎么也无法实现自己的夙愿。

　　我那时在想，我是谁？我究竟为谁而活？那些人从我面前来了又去了，我竟不知他们是谁，兜兜转转许多年，我还在这，面前的信众换了一批又一批，从小孩变为青年，从青年变为壮年，从壮年变为老年，如此循序往复，只有我不变，我依旧是一尊塑像，一尊面容含笑的塑像。

　　“我觉得你大概也并没有那样快乐。”

　　她的声音是从那时发出的，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她似乎也与那些凡人一般同我诉说着什么，我心里有些失落，我知道，她大概也只是在同天上的神仙玉清天尊诉说吧，她说的也不是我的快乐吧，她只是在说她自己，而不是我。

　　就在我这般消极地想着，她却用她青葱的手指指着我，我从里面看她有些好笑，她分明不足五尺，那样小小的模样，却费力踮起脚点拿手指着我，我摇摇头，大概也只是发泄吧，她怎么可能感受得到我。

　　“你为何笑得这般难看。”她小小的脸上露出困惑，却有几分怯弱，“是有谁欺骗了你？还是有人利用了你？还是有人瞧不上你？”

　　我听她如此说着，虽不以为然，却还是应声回答她：“我出不来。”

　　说出这句，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千百年来，我本就无法出来，难道还要指望一个不明事理的孩童帮我？况且人家也不一定知晓你的存在，你又在自作哪门子的多情呢？

　　“把塑像敲碎了，你不就能出来了？”她语气稚嫩，却有几分洒脱，听得我有片刻呆滞，不明所以。

　　而她这样随意脱口的话却让我喜极而泣，我的眼角竟流出一滴泪来，我忙在那处狭小空间里擦拭眼泪，心里想着：她竟能看到我？

　　我无比激动，却也无比忐忑，这千百年来，我不知说了多少句放我出去，无数人视我日空气，或许我本就是虚无缥缈的空气流窜，恰巧无数人都看不到空气，听不着空气，我即使虚空的产物，任我如何挣扎，都无法脱身，然而此刻，却料不到这样一个五尺小儿能看到漫无边际，无法自证的我，我又惊又喜，脸上情绪变幻不定。

　　她看得见我，甚至看得见我的所有动作，看得见我的脸，我的表情，看得见我的痛苦，以及我的迷惘。

　　自那时起，我便允诺，若她放我出来，若她给我自由，哪怕要我永远陪在她身边，直至死亡，都无所谓，我也不知为何我会般想，只是心中初见她时就莫名的熟悉，莫名的惶恐不安，莫名的想靠她近一点。

　　我知人生苦短，而我却寿命更古，我不惧陪伴，这一世是一世，下一世无所谓，那一瞬间的思索，我的脑海中仿佛跨越千年，见证了她的许多生死，是以，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的笑容，我虽不知这笑容看在她眼中是怎样的小，但我没有忘记问她。

　　“你能救我吗？”

　　她看着我笑得灿烂的脸，或许她会觉得我很奇怪，方才还落泪，此刻却笑容大开，果然，她长舒一口气，朝我笑了笑，那笑容淡淡的，微微的，如同四月的蔷薇，是时下清纯的模样，她点点头，略显羞涩，道：“我可以帮你，不过你就这样出来，可没有衣服穿？”

　　说罢，她眼神躲闪，似乎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我也看看自己不着寸缕的身体，红白如玉，却不似凡躯，但觉她还是个小女娃，有些不好意思，也是自然，即便是她不好意思，此刻的我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我低下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忽然抬头，露出一个烂漫的笑容，：“你等等我，我去给你带件衣服。”

　　我看得真切，明明是普通凡人的面孔，却为何让我如此着迷，莫名的牵引让我心头一颤，她的眼睛弯弯，如同观空上的一缕玄月，睫毛如蝶翼，颤颤巍巍、小心翼翼，该如何形容呢？美？不能说是美，灵？也不能说是灵，可内里仿佛流动着的不是眼睛，也不是面容，是一缕情丝。

　　我忙抽丝剥茧中回过神来，见她作势要走，我有些慌乱，忙道：“你别走，这许多年，不曾有人瞧见过我，听到过我，你是第一个，若你走了，我便又入痛苦轮回，求你救我……我怕你走了便不会再来，我又只能永远困在这塑像之内，无所希冀。”

　　说罢，我又哭了。

　　她看着我，眼神迷茫，有些慌乱：“你别哭啊，我会回来的……”

　　我眼中含泪，依依不舍地盯着她。

　　她似乎也有些无措，摇摇头，将她稚嫩双手掌摊开，认真道：“我是女子，不该见你裸体的模样，况且你还是玉清天尊，我更不敢怠慢的，不过，你放心，我来这里就是修道来的，我可信道了，所以，你既是道门供奉的神明，我肯定会帮你的。”

　　“你是为了修道才来这里？”

　　我有些好奇，她看起来不过豆蔻，怎会如此轻易就入了道门，难不成是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有些担忧，想到她来时说的那句“你为何笑得这般难看。”，是因为我笑得真的难看，还是相由心生，她想看到的不过就是难看笑容的我，如此看来，大概是她心里难看了？

　　“此番我来，本是受一位仙人指点，他同我说要我来趟玉清观，去寻一个灵物，我问他为何要寻？寻到了又会如何？他说寻了便知晓。我原是不想来的，可是我也没办法在那样无知的继续生活，所以我来，希望能寻到他所说的灵物，或许我要的答案就在他身上。”她顿了顿，眼神逐渐坚毅起来，“我在这山里转了许久，直觉这池上悬挂的你不似凡物，毕竟我从未见过如此奇景，人包裹在塑像之内，是以，我觉得你便是那灵物，是仙，我该放你出来。”

　　“真的？”我有些不可思议，一个仙人指点？那么我真的是玉清天尊么？这世间真的还有旁的人能看见我？

　　“真的，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片刻。

　　她果然没有骗我，她回来了，来的却不止她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三五个仆从打扮的高个男人，那几人手中搬着石头，我看到那些石头，有大的有小的，有尖利的有圆滑的，有规则的有不规则的，心里竟泛起几分害怕。她手里抱着一件白衣男袍，我知道她没有骗我，我朝她微笑，她将袍子放在一旁，又走回方才的位置，正对着我，她问我：“你怕不怕痛？”

　　我说：“放心砸吧，我无痛无伤。”

　　她犹豫地点点头。

　　然后叫人搬起石头砸向我，那几人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互相看着彼此，又迷茫地看向她，其中一人道：“殿下，这可是玉清天尊塑像啊，使不得啊！”

　　我听他叫她殿下，我忽的想起之前那则轶闻，莫非她就是二公主？

　　“我方才就是同他在说话，你们也看到了。”她声音平静。

　　“可是……”

　　几人面面相觑。

　　“砸。”她言辞恳切，“碎了我负责。”

　　便听她发令，几人终于拿石头砸向了我。

　　我没有闭眼，因为她正看着我，眼神中有担忧流露，我朝她微笑，这些石头或许能砸碎塑像，却伤不到我，我知道我这千年修来的不败真身，大概是真的不败的，不过也不管他究竟败是不败，我宁愿被重石砸死，也不愿在久困于内。

　　“啪啦——”

　　塑像碎裂开来，面带微笑的俊美塑像四分五裂。

　　果不其然，石头没有伤害到我。

　　我自由了。

　　她跑到莲池正对的我面前，举起长袍挡在自己眼前，我知道我的某个部位在她的角度看来显得格外不雅，她有些害羞地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而那几人有害怕跑开的，有甚至直接跑出去的，有跪地叩首的。

　　我却浑然不觉似的。

　　“神仙显灵。”

　　我从莲池上快速飞了下来，轻巧落在弯腰显得更加瘦小的她的面前，我接过她举得实在不算太高的衣服，一转身，白衣便服松松垮垮地附在了我的身体上。

　　我低头，垂目看她，她终于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然后又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我，她的眼睛明媚而耀眼，如同所有我见过的善男信女身上散发出的纯真气息一般迷离苍远，我甚至有些出神。

　　“你……”她有些结巴。

　　我笑了笑：“你给了我自由，我既是太平城的玉清，你帮我获取自由，给你回礼，我便许你一世太平，可好？。”

　　“太平？”她有些疑惑。

　　我不解地看着她。

　　她笑了笑，有些局促地挠头，道：“对呀，太平城这般太平，大概就是因为你吧……不过……”她迟疑了一瞬，小心翼翼道，“我……事实上……我不需要太平的，我……我想要别的。”

　　我摇摇头：“是啊，太平城这般太平真的是因为我吗？还是说太平城的太平与我无关，我只是一尊塑像，而不是真正的玉清，所以我哪里会赠给人们太平？”

　　“你就是玉清。”她似乎比我还相信我是玉清。

　　“你怎么知道。”

　　“你在玉清塑像里待了许久，大概就是玉清本人了，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说法了。”

　　我点点头，她的话似乎也找不出任何值得反驳的破绽，我点点头，大概我就是玉清吧。

　　“那我可以要别的吗？”她面容真挚，我在莲前见了太多面孔，有善有恶，有美有丑，有怪有异，却从未见过她这般天然纯真的容颜，我知她在凡尘中实在不算惊艳，可她那一双眼，足够让我为她着迷。

　　“你想要什么？”我看着她，再不管一旁伏地叩拜的仆从。

　　“我想要你。”

　　我有些迷茫，周围几人却是抬头看我，当然也看她。

　　我有一瞬间愣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初入凡世，自然不懂何为“想要你”的说辞，我直觉内里的含义大概是需要我陪在她身旁吧，我如此亘古不变的岁月漫长，陪一个人一世不是难事，就算生生世世也是值得的吧。

　　“我跟你走。”我朝她微笑。

　　我这般理解，她当时也是这般理解，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理解的陪伴竟害了她这么久。

　　“殿下，塑像怎么办？”一名仆从匍匐在地，似乎有些震惊。

　　“啊……对了，这……怎么办？”她似乎才想起还要收拾方才砸碎的玻璃残局，竟是一脸茫然看向我。

　　这………

　　我心中默默想着能否将塑像修复，凭着某种灵力，一举袖，拇指与中指相弹，那碎掉的塑像便奇迹般复原在莲池之上，如从未破损过一般若无其事，只是与之前相比略暗淡了些，却不影响观感。

　　她眼神惊奇，周围几人也是惊讶神色，我却轻描淡写：“修好了。”

　　她惊呼出声：“玉清，你真厉害！”

　　我笑了笑，看着面前几个仆从，想到跑出去的几名仆从，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她似乎是有读心术，一脸严肃对那几人道：“我乃系奉三清观仙人之命，来迎玉清天尊入凡世，今日邀你几人而来，实乃天机命数，是以，今日所见，断不可扬言，若传出去，必遭天谴，你几人可是明了？”

　　见她如此做派，又见了我方才的一弹指恢复塑像原貌，那几人深信不疑，连连点头。

　　“刚才走的那几人也是，你们记得同他们说清楚，连带是一端的，一人多嘴，众人担罪，且不可妄言啊。”我装模作样，对那几人威胁道。

　　几人惶恐，连连称是，与我们叩首告别，如不见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