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山，玉蟾宫。
夏季的山中本就阴凉舒爽，前几日连下的几场大雨更是将山间暑气洗涤一空。如今天空高阔，阳光正好，夏蝉在荫蔽的树林间鸣叫，空气中浮动着茉莉花淡淡的香气。
归月正端坐在黄花梨木的书案前写信，桃花笺上的一行行小楷秀丽精巧，已铺满了大半张纸。
这时远方突然传来几声灵鸽叫，归月听到声音没来由的手一抖，紫毫笔上多余的墨汁滴落下来，在纸上溅出一朵墨色的花。
她心慌抬头，便看见蓝色双翅的灵鸽已从窗边飞至案前。
灵鸽乃是伴随七把名剑诞生的灵物，无论多远的路途，一天皆能往返；无论路上有多少风霜险阻，它一身羽毛依旧亮丽如新。
但如今小六浑身羽毛耷拉，身上尤带着南疆草木混着泥土的独有气味，瞧着分外地狼狈。
归月定了定神，抬手解下系在小六身上的信，深呼一口气拆开一看，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南疆突逢变故……我等无能…宫主至今生死不知。”
“生死不知？”
归月紧紧攥着手中的信，脆弱的纸张被攥得发皱也不理会，她只像看不懂似的死死盯着信上的几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许久之后，她终于放下手中信纸，失魂落魄地勉强提笔再给紫菱回了封信，写好后系在小六腿上，嘴巴嗫嚅了半天，才近乎失声地吐出一句：“乖小六，传给你紫菱姐姐。”
灵鸽领命，安慰似地蹭了蹭归月的手指，展翅飞出窗外。
归月双手撑在桌案上站起，正打算离开桌前，余光却瞥见之前那封未写完的信，她草草地将沾了墨迹的那一半纸撕去，打声呼哨唤了白鸽来，将信系在它的腿上。
待将白鸽放飞后，她才苍白着脸离开书案走至床边，摸了摸床头的暗格，从里面拿出一个紫檀木做的精美剑匣。
归月双手从剑匣中捧出一把宝剑，她将剑出鞘三寸，一阵寒光乍现，碧色的剑身上照见她一双通红的眼睛。
她闭了闭眼，深呼吸几瞬，再睁开眼，悲伤已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肃杀与坚忍。随即，她握紧宝剑起身，匆匆推开门出去了。
黄花梨木的桌案上，那撕下的纸张还留在上面，纸上刚刚滴落的墨痕未干，被从窗外斜斜射进来的阳光一照，闪闪发亮地，宛如泪滴。
南疆，小别山。
大雨从早上起，已下了一整天，如今天色渐晚，雨势却丝毫不见减弱，豆大的雨点打在人身上，生疼。
远远地，林中便传来马匹的嘶鸣声，几匹骏马极速从密林中穿出，最前方一人一席白衣骑着匹白马，不顾这瓢泼的大雨带头在小道上奔驰。
琪月紧紧握着缰绳，手掌用力地像是要攥出血来。他脸色苍白的好似幽灵，雨点打在脸上也来不及擦，长长的睫毛湿粘，遮住他幽深的眼眸。
小别山终于近在眼前，羽凡眼尖地发现，琪月像是坐不稳似的，身躯在马背上微微地晃了晃。
羽凡顺着路往前望去，心也跟着颤了颤。
只见小别山下本就不深的山谷已经被巨大的山石和裹挟树木而下的红壤填埋了近一半。而屹立在山谷旁的小别山则坍塌了一角，没了苍翠的树木遮盖，光溜溜的石块和寒碜的红粘土便露了出来。
琪月看着眼前惨烈的景象近乎头晕目眩，他脑海里不断响起紫菱的话：“营救孩子本来十分顺利，可树林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少年，身后还追着好些水月教的教徒。宫主看见不忍心便去救他，结果正好碰见小别山山石崩塌，宫主……宫主和那个少年被一起埋在了山谷里……”
他翻身下马，踉跄地赶至山谷边，还未站稳便直接往下一跃，其余人看见皆是惊了惊，一齐在马上大喊：“琪月！”
木泽则吓得直接跌下马，跌跌撞撞地边跑边喊：“琪月！你不要命了？！！”
待他走至山谷边一看，便哽住了嗓子，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只看见琪月滚落下山谷，跪在凌乱的山石与泥土间，徒手拨开滚落的山石和泥土，一下、又一下。
他嘴里还在喃喃着什么，木泽站在山谷之上屏气细听，听清后却霎时哀恸不已。
他说的是：
“芽月，别怕。”
“我来了，我来救你了。”
大雨倾盆而下，少年像折了羽翼的鹤，白衣沾满了雨，委顿地落在泥里，鲜血从他的指缝间落下，溅起一朵朵血花。
天狼门的噩梦仿佛再次重演，琪月恐惧地几乎不能呼吸，他的脑子也越来越混乱，渐渐无法思考。
他憎恨地看着眼前狰狞的巨石和厚重的红土，连内力都忘了用，只知道红着眼眶拼命地用手挖、用剑撬，一心想要将眼前的泥土和巨大石块全都挖个干净，纵使双手被划得鲜血淋漓也不敢停下。
他哽咽着，声音颤抖的不成样子：“芽月，你等等我……”
“你等等我啊……”
没人再劝琪月，悲哀如同这大雨一般，将所有人浇了个透彻。
其余人也都下了山谷，沉默着尽最大的努力一点点搬开巨石，他们都在心中默默祈祷着，盼着一点点渺茫的奇迹。
夜色已深，雨势减缓，细雨丝丝缕缕，却减不缓众人心头的悲恸。
眼前巨大的山石犹如天堑，在惊天动地的灾难
面前，人力如同蜉蝣，螳臂当车般的不自量力换来的则是希望如同镜花水月般消散破灭。
大多数人都筋疲力竭地停下了，琪月还在不知疲倦地不停挖刨着，他的双手早已血肉模糊，泥土和沙砾混着鲜血沾在手上，再被细雨打湿缓缓流下，看着惨不忍睹极了。
琴弦实在看不下去，她走至琪月身边，想要扶他起来，嘴里哽咽着说道：“琪月，你歇一歇
吧……”
她话还没说完，却被琪月一把推开，琪月哑着
声音道：“芽月....她还在等我，我不能让她等久了，否则她生气了怎么办？”
琴弦刚被凌魄扶住站稳，听了琪月这句话，撇过头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哭了出来。
“呜呜呜哇哇！！”一阵更大的哭声在她身后响
起，只见木泽通红着眼哭得稀里哗啦：“怎么办，呜呜鸣，我们根本拿这些石头没办法，这么久了，蓝兔是不是已经.….…已经....”
“闭嘴。”一声低喝从前方传来，羽凡停下挖刨的动作从地上站起来，转头望向木泽，昔日总含着笑意的桃花眼里如今泛着幽幽的凉：“还没看到结果，就说这些丧气话？”
木泽被他冷冷的眼神看得心惊，不敢再说话，只敢抹抹眼泪继续瘪嘴小声地哭。
琴弦看着羽凡歪斜的发冠、同样流着血的双手和沾满泥水完全不似往日光鲜整洁的衣袍，一个念头石破天惊般滑过脑海。
她震惊地看向羽凡，张嘴吐出一个字：“你..…”
羽凡怔了怔，垂下黯淡的桃花眼，微微摇了摇头。
琴弦惊觉地闭嘴，却犹在怔愣中，她身旁的凌魄再也忍不了众人颓靡的气氛，他拔出风鸣剑，一边作势要劈下，一边嘴里骂道：“我去它的！这些石块真该死！看我一剑把它全劈了！”
“凌魄住手！”达烨几步上前一剑将风鸣剑格
开，皱紧眉头道：“芽月还被埋在下面生死不知，你一剑下去，是想连她一起劈死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们如今要怎么办！！她就在下面啊！这么久了.…她！她....”凌魄咬牙一拳打在身旁的巨石上，红了眼眶。
细雨此时还在下着，山谷里长风呼啸，将雨点吹得斜斜的，浓稠的夜色混着黏连不断的雨丝，将所有人的心都搅成了一团。
没人回应凌魄，也没人再说话，沉重的事。
时间已至清晨，雨却渐渐变大，天空并无晨曦，空中的云朵像是还未褪尽夜色，大块大块地透着浓重的灰，云层也压的极低，风还在呜呜不停地吹着。
琪月已经不眠不休地挖了整整一夜，一双眼熬地通红，里面布满了血丝。
他依旧跪在地上，一身带着泥痕的白衣裹满了风雨，手上的伤痕如今深可见骨，向下一挖就是一个血印。
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疲惫一般，还在不停地挖刨着。
终于，他浑身颤了颤，停了下来。
琪月好像停了许久才终于惊醒似的，颤抖着伤痕累累的右手极缓极缓地向一个地方伸去。
他拿起了什么，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呜咽。
那是一根发带，上面绣着一朵脱线的桃花。
一滴泪终于落下，混着血迹缓慢地洇开，将那朵粉桃花染得更加热烈绚丽。
――――像极了除夕夜里的烟火，极美，却只有一霎。
山谷间长风浩浩，苦雨淋漓，琪月在这凄风苦雨间拿着一根发带心痛到近乎崩溃。
他跪在土里，左手一下下地锤着石块和红泥，嘴里发出令人心碎的痛哭声。
他从来不知道，小别山的别，原是死别。
这一抔抔山间的红土里，埋着他这一生，最爱最爱的那个姑娘。
“浮生若梦兮，往事随风。
天地浩大兮，吾身如飞蓬。
月神慈悲兮，怜我世人。
垂首流连兮，佑我等长存。”
月宫的白玉石祭坛上，身披羽衣的身影在祝词中卓然而立，流水一般的月光洒下，为他羽衣上绣着的优昙花镀上一层银辉。
一日前还堆满残尸浸满鲜血的祭坛已被清扫干净，如今的祭坛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发着圣洁的光，空气中弥漫着夜来香的气息。
神子站立在祭坛上，垂眸看着脚下，他左右两侧各跪着一名身穿白衣的巫祝，两名巫祝对着他伏拜，嘴里高喊着：“神子千秋，护我月宫！”
教众们匍匐在祭坛下，双手掌心朝下紧贴地面，额头触地，嘴里跟着巫祝齐喊：“神子千秋，护我月宫！”
祭坛上的神子漫不经心地开口，轻柔的声音随着香气飘散在风中：“浮生若梦兮，往事随风。天地浩大兮，吾身如飞蓬。月神慈悲兮，怜我世人。垂首流连兮，佑我等长存。”
教众们高举双手，眼带痴迷与敬仰地望着天上硕大的月轮与月轮下飘然似仙的神子，也激动得齐声吟唱：
“浮生若梦兮，往事随风。
天地浩大兮，吾身如飞蓬。
月神慈悲兮，怜我世人。
垂首流连兮，佑我等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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