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街道,陌生的面孔,陌生的住宿。
华烁坐在书桌旁,作业早已做完,他随手拿起一本英文小说,翻开。
这里是二楼,透过窗口,能清楚地看到街道,只见耀眼的红色不断闪烁着,救护车停在市医院门口,不停鸣笛。
他不知道,不久之后,会遇到一个男孩,如黑暗夏夜里,若即若离的萤火。
他眼睁睁地看着,萤火一点点熄灭,终于明白救护车的绝望。
“小烁,睡了吗?”老爸华佑的声音从一楼传来。
华佑大学毕业后回到青江教书,后来宁莫逝世,他卖了之前在锦和苑的房子,带着这些钱,在市医院附近,开了一家理发店。
他的妻子宁莫,就是在这里,撒手人寰的。
根据《国家八部委关于尸体运输管理的若干规定》:“未经允许,家属严禁私自携带尸体。”
殡仪馆承担尸体运输工作,运尸车辆悬挂着省民政部门统一制作的“殡葬车”号牌,运输,火葬。
他甚至连宁莫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死亡证明、注销居留证明、运输证明……他四处奔波,给她最后的尊严。
每当看到医院有人出院时,他总会幻想,要是他再努力一点,让宁莫活下来,那该多好。
医院,是宁莫生命的尽头,是唯一有她气息的地方。
经过医院,他抬头,不知哪个大楼的窗口,宁莫风华正茂,朝他微笑。
她在的,在噪杂的长廊,在喧闹的餐厅,在鸟语花香的花园,在安静的病房,在长出校草的台阶一脚,在晚霞漫天的长亭等他,等他接她回家。
他放弃工作,卖房卖车,散尽家财,拿着所有的积蓄,来到她身边。
既然注定带不走,那就留在她身边,永远陪着她。
“没有。”华烁说着打开了门,“爸,有什么事吗?”
“哦。”华佑有些紧张地端着咖啡,“晚上看书的话,喝咖啡提提神吧。”
刚泡好的咖啡,华佑捉着杯壁,却不觉得烫手。
他有些出神地看着儿子,华烁已经一米九,眉眼如画,刻画出宁莫曾经的模样。
“谢谢爸。”华烁平静地接过咖啡,正准备转身让座,却见华佑已经转身下楼。
“你学习吧,我就不打扰了。”
华烁回到书桌,十年的疏离,并不是一杯咖啡能够消逝的,就像方才,“爸”叫得真是拗口。
此时,对面的市医院里,正在发生一场激烈的争吵。
“你说你要上学?”耿超气急败坏地看着儿子,“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耿韶坐在病床上边,看着窗外,做着最后的抗拒:“可我答应过易阳。”
“这不是你答不答应的事!”
“可是你们都说过我得的不是什么大病,治疗几天就可以出院的!”耿韶回头,眼睛红红的,几乎咆哮,“那我为什么就不能去学校呢,四十天了,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出院?”
“我坚决不同意。”
“医生都说化疗之后可以回家,那我不回家,我去学校,怎么了呢!”
“怎么了,你患的,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是,医生说让你回家,医生还说每周都要复诊,你听了吗?”
“什么?”
耿韶直直地盯着耿超的眼睛:“你说什么,白血病?”
门外,邱秋手里抱着的水果盘掉落,“啪”地一声摔碎在地上,水果滚落一地。
“你可能,随时会死。”耿超一字一句,句句诛心。
“住口!”伴随着一声怒吼,邱秋红着眼睛冲进来,狠狠地瞪着耿超:“你到底想怎样,你要活生生逼死他吗,为什么跟他说这些?”
她走过来,粗鲁地拽着耿超,竭力控制着情绪:“有什么我们出去说,你吓孩子干什么?”
“他是男孩子,有接受事实的勇气!”
“你!”
“啪!”
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扇在耿超脸上,深红的指印触目惊心,一道一道,带着无尽的怒意和失望。
“男孩子也是孩子,作为父亲你给过他勇气吗,你尽过几天父亲的义务,你凭什么觉得他能接受一切!”
“这边的家属,注意一下,医院里不允许大声喧哗。”一名护士一边用笔敲门提醒,一边招呼保洁将门外的水果和碎屑处理掉。
“他这些天遭的罪还不够吗,现在你满意了。”邱秋满眼含泪,看着病床上的耿韶,除了担忧,只剩下心疼。
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耿超最后还是松了口,跑去和医生沟通,医生建议:如果不放心晚上可以住医院,复诊时也方便。
终于可以上学,可是耿韶没忘记爸爸脱口而出的话。
“你可能,随时会死。”
耿韶扔掉手机,看着昏暗的天花板,只觉得内心一片寂寥。
住院的这些天,他痛不欲生。
从刚开始的恶心、食欲不振,呕吐,还会有时出现的腹泻、便秘或乏力,到化疗后出现的骨髓抑制,再到之后绝大多数化疗药引起的脱发……
他的头发脱落的厉害,他每天都发了疯地疼,他不停地呕吐,对什么都没有食欲……
从查出病的那天开始,他没有一天是舒舒服服度过的,他从不喊疼,并不代表就会忘记。
他以为只要配合医生,好好接受治疗,他就能好,就能重新回到校园。
偏偏是白血病。
“医生,我想问一下,化疗手术什么时候进行?”套间里,耿超压低了声音,给医生打电话。
“九月份,最迟到国庆。”
“哦,对了。”医生加重语气,“耿韶的头发不能太长,会影响手术效果。”
“好好好,医生,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的。”
“就这样,耿韶的病情目前比较稳定,化疗期间的患者容易出现恶心、呕吐、食欲减退等多种消化道症状,要避免食用辛辣刺激类、腌制类、熏制类的食物,也不能饮用咖啡、浓茶等,因为吃这些食物会对胃肠道黏膜产生刺激,不利于病情恢复,饮食方面,你们家属也要多注意。”
“好!”耿超连连点头。
夜黑风高,易阳靠着“凭借一支笔创造一个奇迹”的信念,奋笔疾书,疯狂赶作业。
“王潜,作业发我抄抄呗!”
消息发出去,一片沉寂。
“不会睡着了吧!”易阳欲哭无泪,“不是,你把作业发我了再睡嘛!”
大半夜的,熟睡中的王潜被易阳的一个QQ电话吵醒。
他接了,语气里带着想打人的暴躁“啥事啊?”
王潜决定,如果易阳不说出一个惊天动地的事情,他定要痛骂一番!
“作业借我抄抄啊!”易阳在电话那头疯狂嚎叫,初步判断,精神已经崩溃。
好吧好吧,这事情,确实挺大。
“凌晨三点了兄弟,你这是落了多少啊!”王潜努力睁开眼,一边惊叹一边拿书包,“不要太紧张,明天还有一个早上,再说彭老忙着开学考试的事情,哪里顾得上检查作业。”
“呼……”易阳累得趴在书桌上,双眼无神,看着王潜发送的n张图片,有气无力:“谢潜哥,潜哥威武,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挂了!”
王潜:“……”
初步判断,易阳应该是睡着了。
不是,让你别紧张,没让你罢工啊!王潜苦笑不得。
更要命的是,万一彭老没时间检查作业,把任务交给他,易阳没写作业,那他是不是很尴尬。
堂堂学习委员王潜,越想越睡不着。
夜幕之下,星光点点。
护士站的灯亮着,微光照进病房,照在耿韶熟睡的脸庞上。
禁闭的套间门,突然被打开,挺拔的背影,站在病床前,很久很久。
耿超没有抽烟,心头万般愁绪。
许久,他替耿韶盖好被子,默默离去。
沉默,也是一种陪伴。
晨风到来之后,喧嚣淹没了黑夜。
而耿超,又一次早出晚归,夜里的不舍和心疼,如璀璨的星光,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