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罪人

贺照晚早就办好了暑假留校手续，案子尘埃落定以后，她也收拾好了东西准备返校，临行之前，她去了一趟柯城监狱。

　　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看见贺长生歇斯底里模样的准备，甚至早不怕将来他的报复，但当他真的坐到对面的时候，两人之间竟平静得不起任何波澜。

　　上一回他们父女之间这样岁月静好地对坐是什么时候，他们谁也记不清了，在贺照晚的记忆里，多数时候她都见不到他，即便是见到了，也是酩酊大醉的模样，亦或是他在对聂娇仪施加暴力，更有一些时候，他的怒气冲着她而来。

　　这一次再对坐，竟已是隔了一道牢狱。

　　贺长生拿起听筒，声音很低：

　　“我的小晚晚，原来已经长这样大了。”

　　他望着她，望着他唯一的女儿。多日未碰酒精，他神色久违清明。

　　聂娇仪离世的那一天，他不悲不喜，只晓得用酒精浇灌他些许坠痛的心脏，他以为自己早就麻木，直到那天眼睁睁看着贺照晚丝毫不带犹豫地伤害了自己，他才终于如醍醐灌顶，一回头看见自己的十恶不赦。

　　这几天里他想了太多，也是在这几天才发现，七年以来，他竟没有好好看这个女儿一次。

　　他知道她出落得好看，可闭上眼睛，偶尔都想不出她的样子。直到如今，他好好看着她，看她与他几分相似的眉眼，看她亭亭玉立的模样，才知道这岁月无情，物是人非，曾经那样小小的一个团子，现在已是一个大人了。

　　贺照晚为他的话怔忡，握着听筒的手紧了又紧，直到关节都泛白。

　　她来此，不过是为这二十年的所谓父女情分做一次诀别，哪知道他还会与她说这样的话。

　　小晚晚——她被迫看见了从前，也许她脖子上还挂着红领巾，每每放学了老远就跑过来扑进他的怀里，他总会给她带点什么，一串糖葫芦一串烤肠，然后笑着问，小晚晚今天在学校开不开心？

　　她是独生女，早年家中没有变故的时候，说是父母掌心的小娇娇也不过分，原先贺长生出差的时候，总忘不了给她带点什么礼物，他总是那样问，小晚晚，爸爸对你好不好，你开不开心？

　　她也爱哭，受了欺负要哭，不合心意了要哭，偶尔平白无故闹一闹父母也要哭，聂娇仪偶尔还会教训她，只有那时候的贺长生，对她只有一百个纵容，弯下腰去给她骑大马也甘愿，这个时候他也会扭头看笑弯眉眼的她，小晚晚，你开心了吧？

　　开心。那样的生活怎么会不开心。

她咽下喉头的哽咽，却掩不住声音里的微微颤抖：

贺照晚“……你当然没机会看到我的成长。”

　　可她也没忘记，他破了产，第一回烂醉而归，深夜里与聂娇仪起了争执，第一次扬手打了她以后，这个家庭的噩梦就此开始。

　　她记得他曾经把聂娇仪推下楼梯，她记得他曾经把还烫的茶水泼到她的身上，记得他仗着她漂亮的脸蛋给她带到那些不怀好意的饭局之上，记得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脏话，也记得她挨过的每一顿打。

　　她在这恶劣的生存环境里钻了岩石缝隙才长大成这个模样，而这所有的恶劣不堪都是他给的。她曾经以为她会在那样的幸福里长成一朵娇艳的小玫瑰，可是因着这位父亲，她活在沙漠里，在干涸里变成了一棵顽强的仙人掌。

　　她这一生的不幸，全源自面前这个人，她的父亲。

　　他做错了太多了，他们之间没有温情的余地。做了父亲的人就做不了浪子，没有回头是岸的道理。

　　贺长生自然也知晓。他笑了笑，垂下头来。

　　“是我错了……”

　　他是罪人，连一声爸爸都不敢自称。

　　“晚晚，你往后好好过……是我对不起你。”

　　“你好好过………我不会再麻烦你。”

　　贺照晚看着他，看见他发间的几缕银丝。他这几年酗酒又随心所欲，这几根白发自然不是愁苦而来，但他的确也老了，不再是当年能抱着她转好几个圈的年轻父亲。

　　她不该心疼这样的人，她痛恨自己的心软和没出息，仅仅只是这样的一两句话，她已经泪流满面。

　　她不敢再多做停留，与身边的警察示意后便匆匆起身离开，方一走出那个狭小的房间，她已经蹲在地面上，泣不成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公也这样有眼力见，恰到好处的降下一场雨来，柯城监狱的大院是一片空旷的水泥地，眼下遭了大雨，灰尘在雨水里升起，汇成一片雾气。

　　她没有带伞，在这样大的柯城里，也没有人会为她送伞，就连范丞丞，他大约也早就离开了柯城。

　　也是从这一天起她意识到，也许她是真的没有家了。

　　从这一天起，她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