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遗书

贺照晚抵达柯城的时候，已是黄昏了。她以最快的速度请了假，也订了最早的机票，但柯城离海城足有几千公里，飞越这样的距离绝非易事。

　　这也是她第一次后悔选了海城这样远的地方。

　　她一路直奔了医院，但不是病房。她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甚至都没想过自己会来这样的地方，沉重的气氛压得她几乎窒息，她扶住苍白的墙壁，终于到了电话里所说的那个房间。

　　铺天盖地的白那样刺眼，先前还在电话里骂她的人躺在白布下面，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她只要再靠近一步，就能闻见死亡的气息。

　　她眼眶干涸，在这样的境地面前，竟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边上的警察见她确认了死者，终于走上前来，客客气气地讲起了他该说的话，即便其中许多的词汇那样残忍：

　　“贺小姐您好，聂女士于昨日夜间登上源丰写字楼的天台，由于深夜写字楼内工作人员很少，天台更是人迹罕至，所以并没有人发现。她最终在凌晨1点14分跳下天台，坠楼的声音引起注意后有路人报警，但由于楼层过高，伤势过重，聂女士当场死亡。聂女士当时并未携带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及通讯工具，因故我们到今天才能够确认身份，并与您和贺先生取得了联系。”

　　他压低了声音，并将一个折了好几次的皱皱巴巴的信封递给了她：“这是我们在聂女士身上发现的遗书，由于工作需要，我们查看了遗书的内容，发现聂女士在其中多次交代此遗书必须且仅能交给您，所以我们没有告知贺先生，现将其转交给您。”

　　贺照晚展开信纸，聂娇仪的字写得很好，白色的纸上面黑色的字，边上还沾染了几滴血迹，全都刺得她眼睛发疼。

警察又交代了少许事宜，而后便欲离开病房，还是贺照晚叫住了他：

贺照晚“贺长生呢？”

　　“贺先生在办理手续，稍后大概会返回这里。”

　　关门的声音响起，病房里只剩下她与聂娇仪两人，狭小空间里的温度似乎都在瞬间降了下来。

　　贺照晚紧握着早已被折得皱皱巴巴的信纸，信上的内容不过寥寥几行，先是说道这封遗书必须私下里交到她手上，随后便交代了聂娇仪这些年攒下来的所有钱的存折所在的位置。

　　仅有此而已，除此之外，她甚至没有打算给这个荒唐的人间留下任何话。

　　贺照晚本以为自己接到消息起一滴眼泪也没有落过，便是早就丢失了落泪的能力，可在这一瞬间，她的眼泪还是一滴两滴，尽数落到了那张薄薄的纸上。

　　门再次被打开，她胡乱擦了一把眼泪，波澜不惊地收起信纸，看向来人。

　　来人形容消瘦，两颊凹陷，眼下一团乌黑，身上邋遢裹挟着酒气，全然是一副颓废堕落的模样，要人多看一眼都心生厌烦。

　　这就是她的父亲，贺长生。

　　贺照晚没那么高尚，她可以坦然地承认，她恨他的父亲，从十三岁起便是恨的，但从未有像这一刻这样，她恨他到恨不能亲手杀了他。

　　这是贺长生难得清醒的时候，自午间接到医院的电话起，他终于做到了几个小时没有接近酒精，清醒地办完了所有关于他妻子跳楼自杀的手续，回到太平间面对他已死去多时的妻子，和女儿的滔天恨意。

　　算不得什么女儿，他从未向她投注什么父爱，她对他也从来没有什么父女情深。

他慢慢地走过来，听见她清冷的声音响起：

贺照晚“她死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他抬头看向她，目光混浊没有焦距，常年处在酒精的麻醉之中，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迟钝而麻木的，就像此刻，他过了许久才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当他找到的时候，也就没什么回答的必要了。

　　其实贺照晚也没打算听他的答案。他会在哪里呢？在街头巷尾，在狐朋狗友家中，或是干脆就在他们那个破烂的出租屋里，抱着永远喝不完的啤酒白酒，任他曾经钟爱、他曾经承诺照顾一辈子的妻子自三十几层的高楼之上一跃而下，粉身碎骨。

贺照晚“贺长生，死的怎么就不是你呢？”

　　她红了眼眶，一字一句用尽了几乎她的全部力气。

　　她这辈子没有说过这样的重话，可是在这一刻，她心里的确只有这样的一个想法。她也知道这样的话没有半分用处，贺长生早就不会愧疚了，他都不在乎女儿会不会为了给他筹钱去卖，又怎么会因为这样一句话而悲痛欲绝。

　　若是贺照晚有什么该怕的，应该是怕他再像从前对她和聂娇仪一样拳脚相向才对。只不过大约是在聂娇仪的尸体面前，他还不敢轻举妄动——他这样的人，唯一会怕的也就是因果报应吧。

　　长生长生，他这样的人，合该长生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