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宫自是人人向往的腐朽华靡，下界也自有它山清水秀的恬然风景。
峰崖之上的少年赏够了景，问向身后人:
“邝露，你说，以后会好么？”
少年的身后是位青衣仙子，青衣青冠，生得清秀弱质，唯有那双水灵灵的眸子通透坚韧非常。
那仙子咬咬唇，脆生坚定道:“只要殿下肯坚守下去，以后定然会好。”
“是吗。”
润玉叹了口气，想起什么眉根松撤，又喃喃道:“他…这些年来变了不少，若当真回心转意，那自是对众生再好不过的事，只是…我总直觉，他还有别的打算。”
废黜天后，打压鸟族，命他掌理下界大族，天界实力肉眼可见地扩大不少，那么下一步——
他还记得，数年前，天帝曾无意提问过自己一统六界之事，太巳仙人也曾道明，那穷奇后来又被下命取回天，先前数次破开封印怕也是与他脱不开干系，魔界？莫非是魔界？
若发动天魔大战，免不得生灵涂炭，天界太平百年，又要…
可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六界之大，竟无人能阻止天帝的步伐了。
“我这个太子，也不过是受他摆布的棋子，生杀夺予不过一念之间，又有何能守住什么？呵，我亦从来都守不住什么。”
话落，灵鸟来信，少年取过信看了一眼，挥手尽化做碎末。
蛇山？
润玉转移心神，眺望远处那山。
天界辖域辽阔，除却下属的九大仙境，更是有花族的三岛十六洲，水族的五湖四海，还有鸟族的翼渺洲。
要说这翼渺洲，说大不大，说小也其实不小，多一座山少一座山，对沧海桑田如过眼云烟的仙神来说算不得什么，更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注目。
他却对此事记得明白，此前还特地了解了一番这翼渺洲，在询问过隐雀之后，便对传闻那神秘的“蛇山”生了疑。
那处灵压甚重，进结界者灵力尽失，曾有无知鸟类闯入其中，有的困了十来日幸免于难，有的有去无回，于是成了鸟族的禁地。
“你先回天界，父帝那边，便说我寻访下界去了。”
“殿下…”
润玉脚步一顿，衣角松松被牵住，动弹不得。
掌心柔软，身后响起仙子紧张的叮嘱:
“那殿下小心些。”
心头微热，润玉宽慰一笑，对上她担忧的眉眼，点点头。
须臾神形延展，化作一道威武的银白龙身，清吟一声，又隐身穿云而去。
那青衣仙子仰目笑了笑，直至流云恢复静谧，方转身离去。
……
蛇山比寻常的仙山要静，绿茵遮日雾霭浓稠，偶尔树梢掉下根树枝，愈发诡异阴森。
而这平静表相的背后，乃是无数毒蛇盘踞于此，神识所知尽是隐匿在暗地里的窥伺，只上前一步，便可听见四处隐约“嘶嘶”的戒备。
落地的少年却不甚在意，步履轻巧地提裳上山，途经之地神力外放，压得那些蛇虫半分也动弹不得。
尽管他们本无攻击之意就是了。
领头的白蛇乃是上神一抹神识化成，察觉到异常忙飞去报信，远远地白光破开云蔼，幽谷之中，隐在竹木深处的居处也显了形。
“是龙？”
室内打坐上神忽然睁目，收势起身。
……
是龙，却也不是太微。
廉晁打量着眼前的白衣少年。
有几分像那人，却不若他昳丽风流，生得清秀端正，倒有几分亲切…
“小仙表字润玉，见过上神，”在对方的凝神下，少年腼腆地低下头:“小仙修为不济误闯此地，扰了上神清修，是小仙唐突了。”
润玉？
那小狐狸口中的“大侄儿”？
倒也确如所闻，是只温润如玉的真龙，咦，怎不修水系了？
不过这孩子连撒谎都不会，他这蛇山隐蔽，外有重重迷阵不说，内里还有上神灵压，修为丁点不济便会困死此处，哪有半个时辰就寻到他这处的道理？
暂且忽略那托词，上神可亲一笑。
“哪里哪里，隐居之地而已，小友能到此处，定然独到的缘法。”
神者起了兴致，抚掌爽朗道:““既是有缘，我亦合该助小友脱困，便与我品茶赏景，就当我送你出山的报答，如何？”
润玉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
于此类邀约，他向来不会推脱。
也是除过几位公认的淡泊散仙，已逝的先水神之外，难得的投缘且无害的邀请者。
晨间正好，茶雾曛然。
杯内是上好的垂雾松尖，即便挑剔如也不免道一声清爽得宜，润玉浅浅啜饮着，紧绷的神经也一根根地放松下来。
是的，看似无害。
对于面前的上神，润玉有一种微妙的直觉，对方气息清淡，元神虚弱，却隐约似曾相识，那种感觉就像…就像父帝？
少年微闪泉目，紧了紧手中的竹杯。
周遭寂寂，唯有竹枝随风摩挲，沙沙作响。
那神者坐卧十分随意，不紧不慢地饮着茶，笑吟吟地，转着竹木杯问向少年:“小友，我隐居此处，久不出山，不知，如今的世道如何了？”
“也还算安泰？”
少年低眉怯了怯，嗫嚅几声，赧色藤蔓般地爬上脖颈:“神上听了莫笑话，小仙本是一介小小潭仙，平日只掌着头顶的方寸水地，才智驽钝，于这方圆之外实在不甚了解…惭愧惭愧！”
他致歉得颇为真诚，当真如不知世事的世外仙灵模样，既懵懂又无辜。
廉晁看着他这作态，始觉有趣。
倒有些急智，罢了罢了，也不好为难他，好容易来一个，莫被吓走了才是。
年长的上神嘀咕着，周转脑汁，小心翼翼地扯开了话题:“哦，那便罢了…唔？你说你是掌水地的？那便该是水族了，让我猜猜，小友的真身可是鱼儿？”
鱼儿么…他很久没有做鱼了。
少年纯澈的面目一怔，恍惚里点点头。
“在下出自濯喙潭，真身为鲤，神上唤我'鲤儿'就是。”
……
竹影照黄昏，远处的长者牵着少年走走停停，朗笑低语，不知不觉已到了结界处。
“便送你到这里了，”长者拍拍少年的肩，有些不舍:“可惜你有事务在身，不能久留，唉，素来知己难逢，我苦守此处，此一别，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上神莫要难过，来日方长，待我闲暇时候，自会来访。”
少年春风满面地拱拱手。
“后会有期。”
树影婆娑下，上神目送着那潇洒白衣渐行渐远，亦消失了神迹。
……
天界到处可见云彩幻化的假花假草，唯独它的主宫梅樱缤纷，植株在熠熠的金殿前，淑丽迷离。
春殿空闲已久，近来天帝以恩宠的由头赏赐给了太子，又不知何故为它改了名，新唤作“未央”。
未央，长夜漫漫，总也到不了头，比起那阴冷晦涩的“璇玑"，更透着一股子深幽的无望来。
昙花闭合，少年忧愁拂过，眉宇清淡。
赏景的天帝收了折扇，敛了笑容，翡坠下的流苏风流颠荡，轻轻地拍击着主人矜雅的指背。
昙花顶上的手指一颤，少年后心发紧，侧过身。
还是来了。
润玉收回心神，看了眼站在明媚处的天帝，无奈开口:“父帝。”
“这个时辰，怎生来外头赏花了？"天帝随意落坐，顺着他的视线打量着那未开的几丛昙:“'昙花一现为韦陀'，这花至情至性，不错。”
天帝抬头，手中的扇尖落到零落吐开的瓣蕊上。
“只是用心太过，未免娇生惯养，又如何能开得一季又一季？你司掌历法天文，该知雷霆雨露，皆属天恩，过犹不及之理。"
少年照常侧耳听着，沐浴在晨光下的白衣五色波澜，泉目转了转，乖巧点头:“孩儿明白了。”
配上温顺的眉眼，几乎与方才不咸山君献上的灵宠差也不多…看他这性子，倒颇为适合。
“途径大荒，随手除了那里的野怪，山君的心意推辞不得，你便替我养着罢。”
说着，自袖中取出了躲眠已久的明月貂兽。
那小兽甚小，生得周身雪白，乌溜溜的黑眼珠惺忪睁开，奶呼呼地朝着少年叫了叫，跳下了天帝的掌心。
润玉连忙接住了它。
这兽是看着亲切可爱，可自己又非是幼童，父帝为何要他养这种毛茸茸，弱小柔软的幼兽？
如是想着，少年的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它本唤'扑儿亞'，乃不咸山的一缕青气化成，有变幻隐蔽之能，身法凌厉，看着温驯，其实十分聪明，玉儿可莫要小瞧于它。"
预料之中的绵软，貂兽拱着身子任由着那双玉手捡起，前爪抱住他的腕，驯服地伏了上去。
不愧是龙族的至强血脉，万兽之君，莫敢不从。
看着貂兽收回尖利的爪牙，眉心隐入“亞"形兽契，天帝的目光些微发亮，展开扇面轻轻摇着，上上下下地瞧着，落在慵懒昏睡的明月貂兽身上，满意点头。
“这兽与你的性子相和，温驯不失灵动，又生得安静乖巧，看着让人心生喜欢。”
喜欢么…少年不自在地偏开脑袋，捡起灵兽起身:“多谢父帝。”
却暗地里纵容着那灵兽缠上腕子，宽大的袖沿掩下，半分不让旁人看了。
心口不一，也正正随了他的母亲，好哄。
天帝半眯的桃花目垂下，抚着扇面的朱胭寒梅，状似漫不经心问道:“去蛇山了？"
“孩儿…”
润玉一惊，却见天帝面色如常，只淡然地招手示意道:“你过来。"
他怎么知道他的行迹…难道是邝露？
不对，她不会。
略定下心来，润玉依着天帝的示意坐下。
“那蛇山灵压极大，乃是禁地，去那处做什么？”见他没有否认，天帝似乎有些气，问时紧盯着太子:“可有被什么伤到？""
“并无。"
对方目的不明，润玉摇摇头，虚实应对着。
“孩儿一路并未遇到什么阻碍，只遇到了些迷阵，觉着无趣，又察觉不适，便出来了。"
顿了顿，复迟疑道:“父帝，那里为何去不得？"
为何去不得，难不成还要让他知道…
无言须臾，天帝面色变幻，遽然厉目。
“以后莫要莽撞就是！哪来的这么多的话！”
呵斥罢，望向池下的青莲，恼意褪却:“还好，今日有惊无险。玉儿，你还尚小，外界险恶，可知有多少的仇恨是对这天界，对我龙族的？他们盼着神脉灭绝，六界尽皆收入自己权掌，你如此招摇，便成了他们的靶子，知道吗？”
腕上灵力波动，润玉低头，但见自个儿的水系灵宝已被金符封住，光华黯淡了下来。
天帝警告了他一眼。
“日后去哪里，须如实向我禀告，除此之外，便好好待在这天宫，哪里也莫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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