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又入梦了。
碧云水天，迷雾浩荡，那伊人裙裾没入莲池，香肩披帛，微露一点斜斜的粉嫩，风流婉转，一望销魂。
天帝踩着水，一步，两步，脚下是澄净的泉池，不大真实地浮上些，再一步，急忙驻步。
像是，像是幼时驾不熟练的云朵，深深浅浅的，很不真实。
那美人看了过来，对自己一笑。
她揽衣坐下，轻轻摇着手中的纨扇，笑若朗月清风，百花争妍，万物复苏。
天帝看呆了，矗作了棵挺拔的崖柏，淡金的云袍随风翻卷，细雨绵绵落在发上，沾湿了他的眼角。
“梓芬？”
是你吗？
怅然，酸涩，天帝回过神来，竟不管不顾要上前，脚下的薄水渐深，踉跄地没过脚，舔舐着冰冷的膝盖。
和他的心一样冷。
一转眼，那美人衣裙狼藉，神体也支离破碎，如暮秋萎败的莲，犹带泪痕。
她撕碎了自己，笑得狰狞，满手鲜血地掏出体内的团白光，掷在脚下。
“太微，我恨你，你的精元，我不要。”
不要！
没有愤怒，更非心伤，天帝眼看着那美人碎末般消失，害怕和恐惧阴云般聚拢心头，直到看到她脸上最后浮现的憎恶与厌弃时，达到了顶点。
苦意肆虐，熹光湮灭，他的心，也沉入不见日夜的黑暗里。
一望无际的黑暗里，清冷的衣角靠近了他。
“父帝？”
天帝自梦中醒来，太子熟悉又陌生的脸闯入眼前，澄澈的眼眸呈着忧虑的波澜，白衣墨发，静得像捧莲。
大儿九龄色清澈，秋水为神玉为骨。
清脆的童音自悠远处传来，轰鸣一片，九幽的滚雷在云间沸腾，映得那捧莲如将熄的烛火，晦明交错。
“放肆！”
呈上的小盅被挥下地，来不及避开，破碎声里药汁溅到了太子的衣摆上，阴影处的蛇蝎腌臜爬上雪白的衣角，开出狰狞的痕迹。
润玉惊了惊，很快恢复淡然。
沉默着取出水，沉默地再递上前，抬眸，苍白地笑了笑。
“父帝已是昏迷了十日，若不喜服药，便饮些清水罢。”
茶盏颤着，久久无人来接，更为发颤。
“你做了什么？”
天帝只扫了一眼便知缘由，信手钳住他，似是触动了哪里，袖口浸出了点点深色。
太子隐忍着才未痛哼出声，错开掣肘，坦然辩驳:“父帝生养之恩，孩儿无以为报，唯有这一身精血…”
“谁教你这么做的！”
男人勃然大怒，甩开手中淋漓的腕，一个趔趄，本就虚弱的少年后背撞上案几，脸色愈发煞白。
子夜时分，天光半丝都无，唯有宫殿燃烧着的明月珠能现出几分神影，隐约能看到天帝厚重的脚步踩在地上，和不大清楚的狰狞轮廓。
年轻的真龙强按住寒战，阴影下，不知是威严还是可怖的气息罩在自己身上，压抑陡增。
那气息迫近，伤处又被拾起来，被粗砺的大掌攥着，碾压着，尖锐又窒息，少年到底没能承受住，呻吟出声。
真龙视物极好，脚下的少年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天帝的眼睛，包括他紧咬的嘴唇，蜷缩颤抖的身体，还有眼角的一滴泪。
还知道痛。
天帝冷静下来，淡金的龙目自他软弱的背脊划过，骤然嗤笑:
“怎么，是为父的血脉不干净，脏了你的神体？亦或是活得不耐烦了，想去离恨天见你的母亲？”
“不，不是…”
帝君冷笑着打断了他。
“你的命是我予你的，未经我的允许，你随意处置他，便是忤逆于我。”
少年呼吸一顿。
天帝正待发怒，月之下滚来一颗梦珠，水华四溢，浮浮沉沉，映出那所谓的梦魇，和那女人抛弃的光团。
是那梦…天帝面色稍有缓和。
少年察言观色，趁着他犹豫的功夫，道出缘由:
“父帝被魇境所困，数日不出，孩儿无法，只好入了梦境，”看向角落的魇兽时，少年略有紧张:“只那术法需以血为引，才得以破梦，魇兽年幼懵懂，无心之失，还望父帝宽恕。”
“呦，呦…”
天帝这时才发现那蜷在角落的幼兽。
“是那只长不大的食梦兽？”
不知为何，泰山般的威压陡然松懈下来，润玉默默松了口气，点点头:“是，是那只，已是会造梦了，只是神力低微，今日想是出了疏漏…”
他当夜神时，不仅是布星，司夜掌梦之事也归他管，为此天帝在他初封神位时赠了只幼兽，虽是神力微薄，却因无害的相貌和可爱的性子，也算得上合自己的心意。
“你这孩子，也不早说。”
满地狼藉重新归位，天帝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窗外，又看了一眼几近昏厥的太子:“是我误会你了。”
说起来，这孩子也是龙族唯一的后嗣，是他当年至情的产物，即便她…即便她不要，可到底是自己的后脉。
他衣裳委地，抚摸着孩子的脑袋。
而他几番算计，也不过是要他出世，而那个女人…无意成了他的牺牲品，说起来，倒有些亏欠于她。
“簌离生了你，她于天界有功。”
天帝忽然道。
他蹲下身，握住太子冰凉的手，强硬而霸道。
灵力流转间伤处复原，少年向他看去，往日流水无痕的眉眼里似有怜悯:“我欲追封她为天后，你母族为神族，玉儿以为如何？”
先前还畏惧的太子神色倏冷，莫名看了看他，竟全然不惧了，甩开那手讽刺一笑。
“父帝言重了。龙鱼族已灭，不需要您的同情和怜悯，娘亲亦然。”
“她死前，最后悔的便是与您结的孽缘，而孩儿这辈子最后悔的，也是承了父帝的血脉，历经劫难，还不若从未出世！”
“你！”
天帝勃然变色，掌掴未落，对上那滚落无数清泪的倔强泉目，又强自按下:“此事已决，你愿不愿，都是如此。”
“你莫忘了，洞庭还有你受三万道雷火保下的余孽，”天帝拂袖，沉声道:“今夜只有你我，这背逆之言我当从未听过，日后，你若敢再说一遍，我当让他们为你的错误付出代价。”
信誓旦旦地威胁毕，月也冷，夜也冷，少年只偏开头，不答也不应。
从前不知，这看起来柔软的棉花，芯子里竟比顽石坚冰还硬。
不愧是…不愧是天生反骨。
天帝也不欲多言，一记掌力，少年绷直的脊背便软倒下去。
伏于地上的身躯化作真龙，睁开它一如既往茫然的眼。
天帝笑眯眯招手，它便顺从过去，惯常爬上臂，丝毫不惧威慑。
神誓固然可信，可仅是如此，并不足以驯化一只真龙。
他要的，是这他长子身心的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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