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沉沉的门锁开了，一束天光泄露进来，照亮了里头无尽的黑暗。
天界的毗娑牢狱，不是地狱，却胜似地狱。
金贵的彩云靴跨进监牢，雍容地踱着，自最强烈的罚雷界处停下。
天帝蹙起眉头，视线巡梭，终于落在了某个角落。
阴晦潮湿的角落隐隐传来玄铁索的颤声，被束缚那团白寂寂无声，偶尔夹杂着两声微弱的呻吟。
一道罚雷劈下来，锁链铛啷啷越发响亮。
“不过二十多日，便撑不下了？”
天帝嘲弄着，一边挥开罚雷界，信步走近。
他的脚下，是只刚受不住罚雷，狼狈化形的真龙。
“敢忤逆反叛本座，本事大得很。”
男人冷笑着，微微俯身，眼中带戾:“你这小畜生，我教养了你数千年，许你婚姻，地位，权势，最后得到的却是背叛。”
脚下的真龙腿脚束缚，稚嫩的羽翼穿上灼热的锁链，一滴又一滴的血污渗出，神目紧阖，伏卧在被咬伤的尾上虚弱喘息。
他失败了。
千算万算，却未想到天帝早识破了他的计谋，暗地里破了煞气香灰的禁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赢了旭凤，最后却被天帝所伏，功败垂成。
可他不后悔，即便到了如此地步，他也未曾后悔过。
神生漫漫，他忍耐得太久，也恨得太久，此一搏，是生是死，落子无悔！
可惜没能再去洞庭湖，给娘亲最后上一柱香。
真龙落寞阖目之际，尾的伤处被漫不经心地踢了一脚。
“逆子！”
“你指使水神谋杀血脉兄弟，你说，本座是法灭了她，还是法灭了那水族余孽，为我儿陪葬？”
余孽…是啊，还有那些族人，该怎么办呢？
夜神心下微乱。
对方口中的“我儿”，是大婚那日被水神刺杀的火神，现今魂飞魄散，他痛失爱子，自然要携私报复。
可现下的处境，他乃是自身难保，又如何保护其他呢？
真龙叹了口气，被伤过的心口细密地泛过疼意，凝出为数不多灵力，化作神形。
“孩儿自知罪孽深重，不求父帝宽恕。”
“只是，水神之事另有隐情。水神是服了陨丹而压住了她的情愫，后来也是因法旨误导，以为先水神为旭凤所害，才做出错事，此事既非我之指使，也非出自她本心，还望父帝明断。”
少年仰望着天帝，澄澈的龙睛泪光点点，闪着希冀的星。
人畜无害的模样。
天帝不由放松戒备，蜷蜷手心，疑道:
“你的意思是，本座冤枉她了？”
强大的威慑下，夜神匆忙低头:“只求父帝不因孩儿所为株连于她。”
帝君的沉默里，少年孑然伏地，虽处境落魄，却自有云卷云舒，化归天地的淡然圣洁。
“孩儿所为，本意守住婚事，还母族公道，并无心伤害父兄之心。所为只为自保，今日不求宽恕，只为俯仰无愧天地，心中净土一片。"
“退无可退，唯有最后一搏。"
再拜，雪白的婚服殷出点点血渍，像隆冬艰难绽开的点点红梅，脆弱又顽强。
天帝心下一动。
“哦？还有呢？"
他隐隐寄望听他的解释。
“孩儿亦是心痛火神陨落，所幸，昔日览书间无意得知凤族之事，凤凰至情，只要寻到那散去的情魄，自然有法可活返…水神懵懂，还望父帝看在先花神的面上，宽宥于她。”
竟有此法？
天帝暂敛了心头杀意，宽宏地摆摆手:
“你若能救旭凤，我会宽恕她的大罪。”
能救回火神自然最好，也算意外收获。
其实天帝算计数千年，火神虽出乎意料，此来却并非为火神。
经此一役，夜神的实力暴露无遗，在他看来却也不过如此:若非水神偷袭，就算他不插手，他也赢不了火神。
日后若拔了他的羽翼，用照旧还是能用的。
这柄剑聪颖懂事，又得人心，比荼姚母子好用得多，然而——
天帝打着算盘，顺水推舟道:“然则你有反叛之心，若我放你出去，很难不再有第二次…如此，你便发个神誓，此生不再背叛本座，如何？”
天帝这是…
夜神心思何其玲珑，只思虑须臾便堪破了他的话外音，莲目微睁。
原来就连他的爱子，火神，也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那自己妄图以先花神使他留情，又有几成把握呢？
少年单薄的肩上落下一掌。
不似那日拍向他的的金勾利爪，肩上的大掌，温暖柔和得多。
却让他不禁发颤。
天帝更是满意了。
年轻气盛，却依旧不改骨子里的怯懦本性，勉强算上火神七成。
天帝减了几分兴致，慵懒俯身，抬起少年瘦削的下颌，迫着他与自己对视。
“你还犹豫什么？玉儿，若臣服于我，那些过错便既往不咎，可若不知悔改…”
天帝端详着他，忽然一笑。
“我便教那些追随你的臣子，生不如死。”
少年身形一颤，眼尾即刻泛起红意，黑白分明的星目起了雾。
“孩儿，孩儿立誓，永不背叛父帝。”
喉头有什么烧得沙哑，夜神眼前朦胧，湿凉滚下腮:
“如有违背，灰飞烟灭，永堕轮回。”
这于上神而言，算得上是极重的誓了。
真是个称心的孩子。
天帝疑虑消散，笑得欣慰:“真是我的好儿子。”
……
“真龙夜神润玉，承袭吾脉，千年来恪尽职守，无一疏漏，才德功绩堪为水族表率，特加封太子之职，望尔安抚众心，敬奉尊长，为天界肱骨。”
天帝笑眯眯的，半分不见当日被背叛的恼怒，一扫下方面色各异的诸神，视线回落昔日的夜神，今日的太子身上。
“孩儿谨遵旨意。”
昔日的夜神，如今的太子身形愈发单薄，不知月余里经受了什么，绮绣华冠也掩不住周身的凄寒虚弱，拜谢过天帝，如提线木偶地落坐其下。
大殿下也是，唉——造孽哪！
太巳仙人心下摇头，又不可避免地侥幸起来。
没想到那日是天帝为夜神设的局，他乃是殿下埋藏的暗子，不然若自己也动了手，殿下必死无疑。
还好，区区口舌之辩，并不能引起天帝的杀心，况且殿下现在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怕也是已打消了他的疑心。
他约摸猜到了天帝的心思。
如今火神一党大势已去，天界再无掣肘，天帝心事落下，正是得意之时，如今他权位无出其右，今日之宴，是为走走过场，更是要众神表态。
论起揣摩帝心的道来，无人出太巳仙人其右。
一个来回，太巳想通了关节，又一个来回，权掌三方天将的重臣取过盏酒，向高坐的陛下，殿下遥敬一杯。
“天界新立少君，是破旧立新，陛下仁德，是以能引贤能辅佐，方今奸佞既除，君臣重修和睦，六界听命俯首，岂不是'众星拱卫之兆'？”
太巳仙人傲视周遭一圈，自然得了群臣的赞同。
“卿家之言颇合吾志。如今军政再无旁人插手，拱卫宸阙，本座卧榻安宁，还要归功太子。”
天帝也听得满意，洋洋自得地满饮罢，转首含笑。
“我儿，你以为如何？”
太子低眉取盏，身侧的仙侍会意甄酒。
“孩儿以为，父帝所言甚是，太巳仙人所言甚是。”
少年温言带笑，雪骨冰节触上玉杯，正正相得益彰。
透明的醇酿自唇舌滚入腑中，不过一杯，便暖热了他的耳尖。
唇角笑意未落，浓郁的酒香便模糊了周遭的一切，下方的仙臣，座旁的天帝，都不大清楚了。
殿下酒量可是惊人的差，爹爹这是何意？
邝露瞥开眼，施法移开泡在酒里的冰纨袖，果不其然望进自家殿下茫然若失的眼里，遂在众仙觥筹交错之际，悄悄告罪。
“他醉了？”天帝持盏琢磨半晌，竟也跟着起身:“你将他带回去，本座随后便来。”
殿下都饮醉了，莫非还有什么要事？
仙侍心下不安，不动声色退后了几步，按着吩咐，携醺醺的太子离了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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