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

夏天的雨来的急也走的急，才走出鄂府没几步，雨势就小了许多，滴滴答答的雨水顺着房檐落下划出一圈圈涟漪，街上的人很少，雨水带来的清凉驱散了闷热，小燕子低着头慢悠悠的踩着水花走，眼看着前边到了会宾楼，她倏然停住，松开了手，“皇上日理万机，先回宫去吧”

永琪无奈的叹了口气，“你气性就这么大？刚刚是我不对，我这不是也道歉去了嘛”

“我没有怪你，相反，你今天送这么一次伞倒是全了我的面子，我小燕子又不是分不清好坏，但是我现在不太想回去。这雨现在小一会可能就大了，你尽快回宫去，再让山青熬点姜汤，晚上睡的时候也别熬太晚，记得嘱咐云飘惦记着看看几个孩子晚上睡得安稳不安稳，还有”她话未说完就被打断，永琪突然把她抱在怀里，雨水的寒气随着潮湿的布料一点点侵入她的心，下巴搁在她肩头沉默了好久，终于闷声道“许久没出宫，我们再逛逛京城雨景？”

然后我们好好的聊一聊。

结缡十载，我从未像今天一样觉得你好像一点都不开心，觉得你有满腔的心事都闷着不说，觉得你看着我的眼神好像有点无奈又有些欲言又止。

可是小燕子你知道吗，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以来，我从来没有像刚刚一样，觉得害怕，觉得我也许会失去你。

从前你是格格，是我名义上的妹妹，我总觉得我们说明了真相就好，到时候你们各自归位，我们也能相伴相守；

后来你是福晋，我每天做梦都能笑醒，我的妻子睡在我身边，我的女儿在膝下玩耍，即使他们日**着我纳妾，可我总觉得，只要我坚持，没人能奈我何。

现在你是皇后，我却突然害怕了。我不害怕朝堂上的波云诡谲，再给我几年时间我一定让他们都服服帖帖；也不害怕什么选秀纳妃，我说不设就不设谁能逼着我圆房不成；可我害怕你，害怕你有什么都憋着不说，害怕你越来越不开心，害怕你有一天会怨恨我把你困在了这座孤城里。

难过的是，你好像的确，没那么开心了。

她沉默了下，“不了吧，折子像小山一样的堆在桌子上，你这么干还要熬到半夜呢，再出去转一圈，今天难道不睡了？更何况”她环顾了下周，“这边又没什么侍卫，你一个皇帝，真要出点什么事，如何担待的起？”

“折子永远都看不完，至于侍卫，你忘了吗，曾经我不就是你的侍卫吗，每天跟着你左左右右的，生怕你又出什么事，偏你还调皮，三天两头的没安生过”

“哼，你又笑话我。我当年那些事情啊，你要记多久呢？”

“记一辈子啊，等到我们老了，我就在你面前一天讲一个你的趣事，可别忘了，《还珠语录》我写了好多章了呢”

她心下一动，正对上他含笑的双眸，下一秒手心一暖，水花砰砰作响，轻柔的雨丝落在发上，清凉的风拂着面，她跟着身前的少年奔跑。他们走过曾经牵着手看花灯的繁华街道，穿过曾经笑着打闹着的胡同小巷，越过曾经笑着依偎互诉衷肠的河畔，终于停下时，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发丝打着缕，略显狼狈。

互相对视一眼，一齐笑出了声，“永琪，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狼狈的皇帝了哈哈哈哈，你这身衣服要是回宫去，估计神武门的侍卫都不敢放你进去哈哈哈哈”

永琪好脾气的随她笑，抚了抚她的发丝没好气道“这怪谁，我娶了位刁蛮皇后，自然就只能做这个狼狈皇帝了。”

“那你就去找那个什么和家的姑娘呗，人家多听话，那一声‘皇上’叫的，千娇百媚的”

“你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要真是敢看一眼，你还不得把我打出家门？”他一边说一边学着他的样子手叉腰“爱新觉罗·永琪，你看吧，你巴不得眼睛长人家身上”

小燕子又羞又气，不自觉的也叉着腰昂着头，又对上永琪这同款动作也觉得好笑，软了口气道“明明就是你先犯刺猬病嘛，在我阿玛额娘面前一点面子不留。再这样下去，也许哪天你真就成了皇阿玛那样的，一吹胡子瞪眼，所有人都跪在你面前求饶才好呢！”

他也不反驳，顺着她的话问“那你既然不满意，怎么刚刚阿玛跪下的时候你不进来拦着，在门口扒着门缝听了那么久，又为什么不肯进来？”

小燕子被他问的心虚，刚刚的气势也没有了，你我了两下，垂头丧气道“额娘说，先是君臣，才是夫妻。这样的场合，我不该掺合”

她很少是这副样子，一向是没理也要辩三分的小燕子从来都是明媚张扬的，一时间心里又愧疚又无奈，一把搂过她道“什么叫先是君臣，再是夫妻？你我年少相遇相知，结发夫妻，又论什么君臣。我教你那么多你一句不记得，你从前那些‘理直气壮’的‘还珠语录’你也不记得，怎么就偏偏记得这一句。从今以后，把这些都忘了，只记住我说的，我们是夫妻，从来都不是君臣”

小燕子抬头望着他，他好像很是疲惫，说这话时少了几分命令的强硬，多了几分祈求的诚恳。难得顺从的点点头，埋首在他胸前听他咚咚的心跳，很久以后才出声道“永琪，你不要害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有的所有，我都无条件支持你，也一定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他眸光微闪，似是肯定又似是希望，喃喃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的小燕子啊，果然还是最懂他。

却又故意想逗她，“所有的所有？那……”

下一秒却突然感觉耳朵一疼，小燕子从他怀里猛的出来瞪着眼睛佯怒道“纳妾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

永琪呲牙咧嘴的喊着疼，“哄你一个还不够吗，我哪还敢给自己找不痛快”瞧见她松了手，又笑嘻嘻的牵住她的手，“你看，那边有彩虹”

雨霁天晴，阳光刺破了云霭缭绕，七色的彩虹掩映在群山间，脚下溪水潺潺，夏景悠长。

回到皇宫时已尽深夜，长街上已然点起了灯笼，月色映照下更显几分温暖，路过乾清宫的时候永琪脚步一顿，手抬起又放下，欲言又止的跟着她继续往前走，小燕子瞧着他的动作觉得好笑，“你愿意去看折子就去看，不然那些大臣们知道了，又得参我一本。我这专宠善妒之外啊，还得加一条蛊惑君王，荒废朝政”

永琪好笑的捏了捏她的脸颊，“刚刚还说你不记得自己的《还珠语录》，这次我发现了，你把心思都用去背《成语大全》了吧？”

小燕子自得的昂了昂头，清清嗓子道“我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经过我的仔细观察下，我发现南儿是那块料！我每天呢都给她读诗读成语，时间长了她记住没记住我不知道，反正我倒是学会了几句”

“行，要真是出一个大清第一才女，这一功啊，一定得记到你头上”

他一边说一边脚步未停，瞥见小燕子惊讶的眼神，“怎么，朕想给自己放个假，皇后难不成要去御史那里举报？”

小燕子嘿嘿一笑，猛的扑到了他背上，小腿一收搂着他劲瘦的腰，一晃一晃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不举报不举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南儿这次呀，终于不用埋怨我夜夜念一样的诗哄她睡觉了；还有绵忆，肯定要缠着你讲半天的兵书；至于韵果儿，你等着吧，你那好女儿啊，不在你面前撒娇撒个够才不睡呢”

永琪一边背着她一边听她在耳边念叨着孩子们，温热的呼吸缭绕在耳畔，一双小手搂着脖子来回蹭着，说到高兴了还亲了下他侧脸，差点惊的他没抱稳，低声笑道“那我难得休息一天，把你的这些活都干了，皇后娘娘不赏赐小五子点什么吗？那我也睡不着可怎么办？你打算怎么哄我？”说完，双手有意无意的摩挲着她腿侧，果然见她身子一抖，搂着他的力度又紧了些。

“爱新觉罗·永琪！你脑子里能不装点正经的！”

小燕子被他话里的暧昧羞得脸红，然而心里却也痒痒的高兴，指尖有意无意的刮过耳垂，低头呢喃道“也不是不可以”又笑出了声。

六月的晚风微凉，头顶的明月皎皎，两人的笑意交织在一起，总让人想起十年间的许多过往。

他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来来回回走过许多遍。

桃李春风一壶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然而当两人蹑手蹑脚踏进景阳宫大门的时候，意外的发现正堂还亮着盏灯，夫妻俩对视一眼，推门进去，瞧着绵忆一个人眯着眼小鸡啄米式的打着瞌睡，下一秒，永琪眼疾手快的拖住了他的脑袋，又看着从屋里走出来的韵果儿。

或者叫敏意。

这丫头自从入了学堂，便不许大家再叫她韵果儿，一次两次的改不过来，时间长了倒也被这刁蛮小公主给骂怕了，一口一个敏意喊得顺溜极了。如今才过了十岁生日，身材开始抽条的小姑娘正慢慢的褪去婴儿肥，绣着木槿花的粉色宫装配着一只玉步摇，袅袅婷婷走来时倒真让永琪生出了几分‘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

见到他们似乎有几分意外，笑眯眯的甩着帕子福了福身，搂住永琪的胳膊道“阿玛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永琪拉了把椅子坐在绵忆旁撑着他的脑袋，正了正女儿的步摇轻声道“想咱们敏意长公主了，谁知道你还没睡呢”

“我当你们今日会宿在外祖家，好不容易和绵忆把南儿这小祖宗哄睡，绵忆已经累的困了，我正打算看看南儿有没有踢被子就歇下呢。”

许是两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大，绵忆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揉着眼睛看着旁边坐着的永琪，吓了一跳结巴道“阿，阿玛”

他笑眯眯的抚了抚儿子的头“是我们说话声音太大了，夏夜温度虽高，却也不能贪凉，生了病就不好了。想睡就去屋里睡吧”才说完又看着小燕子从厨房端着西瓜出来，无奈道“你大晚上吃西瓜，一会还能睡得着？”

谁知道韵果儿两眼放光的扑了上去，母女俩四只眼睛眼巴巴的瞅着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那，也给我一块”

韵果儿嘿嘿一笑，捧了块西瓜直接要喂道永琪嘴里，永琪才满意的张开嘴就看着这丫头转了个弯，笑嘻嘻的站到绵忆身边“来，姐姐请你吃西瓜”

他讪讪的闭上了嘴，下一秒却是一抹清甜，小燕子正捧着西瓜站在他面前，乐呵的永琪又张开嘴，却直接被塞进去了一整块，她笑的花枝乱颤“哈哈哈哈哈，这就是不劳动的人的下场！”

永琪无奈的摇摇头，奋力咀嚼着西瓜，却也笑看着这一切。

堂内的知了声声清脆，一儿一女笑着打闹，妻子靠在肩上，指着天上的璀璨的繁星问他那些关于星河的奥秘。

一家四口笼罩在月夜的清晖中，笑响点亮了四面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