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落花风雨更伤春

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帝登基火烧的更是燎盛。

第一把火，开了女学。

春天的时候下旨让公主入学，没几天又从京中选了不少高门贵女入宫读书，夏天才过京城便遍地开花涌现出不少女学私塾，治平三年春天的时候尔康从云南寄了信，从洱海风情降到苍山美景，到最后加了一句话，城内有女儿者，皆感慨帝之隆恩。

收到信的时候永琪正抱着南儿吃饭，一手搂着她一手打开了信，随之笑得自得，小姑娘昂着头小手摸了摸阿玛下巴的青茬，奇怪道“阿玛为什么这么开心呀”

他把信放下，看向一路和绵忆背着《滕王阁序》的韵果儿进门，回道“因为有很多的姐姐妹妹，都和你姐姐一样，也在读书识字，都会和你哥哥一样，心中也有万千沟壑”

小姑娘尚且不懂的晃着脑袋，伸手要去够桌子上的榛果酥，小燕子端着汤恰好进来，没好气道“你女儿将来成不成将帅之才我不知道，再吃下去啊，牙掉光了说话都难”才说完又看见韵果儿偷摸摸站在绵忆身后偷拿蜜饯，一个低着头鬼鬼祟祟，一个站得笔直脸上一片惊慌，摆着双手断断续续道“姐姐什么都没干”。

永琪又气又想笑，他这个儿子啊，哪里都好，就是太老实了些。为君者，须正直但却不能太过听话，要真诚但又不能太过老实，不然和朝堂上那些老狐狸斗起来，只怕只有哭得被喷吐沫星的份。

正低头沉思着，小燕子已经从他怀里把南儿抱走，又唤了云飘山青带着孩子们去用膳，自己则撑着脑袋和他对视着。

永琪被盯得头皮发麻，咳嗽了两声掩饰着慌乱，不解道“我脸上有东西吗，你看我干嘛？”

她灿然一笑，理直气壮道“没有啊，怎么做了皇帝连看两眼都不许了？那臣妾做点什么才能得见天颜呀？”她故意用着当初乾隆身边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宠妃爱妾的嗲嗲的语调说话，听得永琪打了个寒颤，皱着眉道“要不，你还是砸我后脑勺吧”

小燕子瞪了他一眼作势就要打他，手到了半空他都闭上了眼，然而一秒两秒不见疼痛，反而肩上舒服的多，睁开眼瞧了一眼，小燕子正低头替他按着肩，瞥见他惊讶的目光，昂首道“怎么，瞧不起我的手艺，那你让什么奇奇怪怪的格格去吧”

永琪忙拉住她 ，嘿嘿笑道“我不，全天下也找不到比还珠格格更专业的了”

她甜甜一笑，力度不轻不重的摁了起来，没过多久耳边响起了平稳的呼吸声，她深呼一口气，暗道自己怎么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明明想宽慰他几句朝堂上的压力，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明明想也像紫薇信里教的那样当一朵解语花，却不又知道该怎么劝；明明心疼他这两年来劳心劳力，日日四更便起床，夜深了才睡去，可又没有当年那个勇气敢去夺他的笔。

先是君臣，才是夫妻，她与永琪，从今以后难道真就是君臣了吗？

永琪也不歇，治平三年六月，趁着炎炎夏日，直接点了把更大的火。

当初带兵西北，他便已经发现了当下八旗制度的不妥，承平多年的清兵已不负当年马背上打天下的英勇，涣散的军纪与互相扯头皮多头管的制度极大的影响了他们的战斗力。他连颁几道旨意撤了不少庸兵懒将，一时间兵部人人自危，却也焕然一新，经改革后的练兵方式已经开始训练，相信假以时日，草原上八旗的风采定能再创当年的辉煌；又琢磨的开始研究农耕方式，新的器具一用，能节省不少人工；想起当年在杭州见到的繁华的市镇，大笔一挥，撤了不少自大清开国以来沿用的律法，大力鼓励民间的工商业的发展，甚至动了取消海禁政策的心思。

然而当他在早朝提出这一建议时，竟然几乎是全员反对。御史大夫以头抢地，大有他若是真的如此罔顾祖宗家法，便要一头撞死在这朝堂上的态度。众位大臣纷纷跪下，左一句皇上，右一句的不可的扰得他进退两难。更让他难过的是，就连鄂弼在环顾了四周后，也直直的跪在了地上。

他蹭的从龙椅上站起来，震惊的看着这位一向高傲的能臣，他的岳父同样弯了膝跪下，红顶子随着散下，一时间堵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张了又张，只说了句“退朝”。

小燕子一天都没见到他人，用午膳的时候她带着孩子们左等右等不见人，绵忆耷拉着脑袋趴在桌子上揉着咕咕叫的肚子，韵果儿和图朗两个人瞪着大大的眼睛祈求的望着被热了一遍又一遍的饭菜，在听见脚步声时眼前一亮满是惊喜的看过去，却是小桂子急匆匆的跑了进来“娘娘，皇上去了鄂府，我瞧着那样子像是生了好大的气，您”他话还没说完，便看见小燕子一阵风的跑了出去。

鄂府的下人们今天很是慌张，先是瞧着自家的老爷一言不发的进门，又见着皇帝沉着脸色亲临鄂府，没多久，皇后娘娘又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虽说是自家的小姐和姑爷，那到底是皇上和皇后不是，往常都是两人牵着手言笑晏晏的进门，心情好了连礼节都免了，哪像今天这样，都火急火燎的，一时间阖府上下都战战兢兢的不敢大喘气，只听着屋内传来的阵阵争吵的声音。

鄂夫人还在堂前站着，右手边坐着中堂和珅的夫人和女儿，此刻瞧见她进来，都连忙行礼，然而膝盖还没弯下去，小燕子便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这不是宫里，无需多礼”，眼神也不看他们，只朝着内屋两人争吵的方向看。

鄂夫人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跑进来，应该是来的匆忙，耳环只带了一只，钿子歪歪扭扭的戴在头上，绣着牡丹的正红旗袍上甚至还留着一点茶水渍。暗自摇了摇头，越过正低头喝茶的和夫人和女儿，拦住了她要往里冲的步伐，语重心长道“嫣儿，这是男人们之间的家国大事，咱们不要掺合。”又小声道“外人面前，就拿起来你皇后的架子。”

她又满不在乎的摆摆手“这又不是乾清宫，岳父和女婿吵架，我这个当女儿的还劝和不得？额娘，您未免也太过小心了。再说了，她们来做客就是额娘的朋友，别说是我，就是永琪也不该拿腔作势”话还没说完就被屋内噼里啪啦的声音打断，小燕子愣了下赶忙又往里跑，鄂夫人回头点了点头表示歉意，也跟着她往内屋走，徒留和家母女在原地。

“这样的人，竟也当了格格，做了皇后”和夫人嗤笑一声，握了握女儿的手“再没有比今天更巧的时候了，平日里咱们进宫都被皇后拦着，连皇上影儿都见不到，今个皇上在岳家大吵一架，必定也会对皇后不满，你一定得把握住机会。如今朝堂不稳，皇帝毕竟年轻，从安抚老臣、绵延子嗣哪个角度看都拒绝不了你。”

这边和家母女做着梦，那边小燕子却是焦急的不行。鄂夫人死命拦着她要进去的动作，甚至动了怒“你进去又能有什么用，他们说的那些帮也帮不上忙，再让他迁怒了你。后宫不得干政，从前你是福晋，说两句也便罢了，如今是皇后，就安安生生的坐稳了，外边人盯着皇后的位置虎视眈眈，你好好的在宫里过日子行不行？”

还没说完便被里面的争吵声打断，永琪不可思议道“连您也不肯相信我，不肯支持我吗？”

“不是老臣不支持皇上，而是这江山天下，难治的从来都不是事，而是人。兵部也好，农业也好，你要折腾的什么政策禁令，最难过的一关永远都是人。他们从小读的书，学的道理，和你的想法完全是相反的。你才登基，根基尚不深。连太上皇都没敢干的事，你如何动得，如何干得”

他却昂起头，呵笑道“所以呢？朕也学他们，每日只考虑那些蝇营狗苟，守着那些早已经过时的祖宗家法过日子，每天就是研究今天要纳什么妃，明天要去谁那睡觉吗？这样熬到有了威望，朕也会忘记今天的初心，朕会习惯于这样安逸的生活，那大清，什么时候能改变，什么时候能更好？

鄂大人，朕敬你尊你是肱骨之臣，才如此掏心掏肺说这番话，如今看来，似乎错了”

鄂弼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叹他年轻，又顾及他的身份不敢太过放肆，长叹一口气道“皇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治国之本，还在吏治。”

“吏治？难道不是国家的安稳，百姓的和乐，难道不是‘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吗？”

鄂弼摇摇头，“百姓只要生活的不是太过痛苦，都会相安无事，会保着你这个皇帝的位置；可是，官员不是，尤其是那些高官那些将军不是，你触动了他的利益，他也会和你挣个鱼死网破”

永琪噤了声，鄂弼又叹口气道“话说到这个份上，老臣再倚老卖老一次”他整了整衣摆，撩袍下跪，倒把永琪整的措手不及，愣了下就要扶起他，“阿玛，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皇上唤这句阿玛才是真的使不得。从前皇上是皇子，与嫣儿是少年夫妻，一家人称呼随意些也便罢了；如今皇上是天子，规矩大甚从前，您的阿玛只有太上皇一位，莫再错了规矩”

永琪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心道又来了。规矩规矩，他在御花园牵小燕子的手路公公念叨规矩，他在朝堂上坚持不设六宫一群老顽固搬出规矩，他今天站在岳父面前一句话还没说又被规矩顶了回去，逆反劲一上来，轻哼一声，“鄂大人愿意跪就跪着吧！”转身就想走，然而才把门一打开，就看见小燕子直接扑了上来。

她本来眼见屋里边剑拔弩张慌得不行，侧着身子耳朵贴在门上听他们说话，才奇怪怎么突然声音小了，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一时间重心不稳左摇右晃的差点摔倒，还是永琪眼疾手快的搂住她，无奈的点了点她的额头，“怎么还这么不小心，我要是反应再慢点，你摔到了可该怎么办”

她讨好的搂住他的胳膊，嘿嘿一笑“有你在，我怎么可能会摔倒嘛”。又一转身看到跪在地上的父亲，笑容一滞，甩开他胳膊，压抑着怒气问“皇上到这找存在感来了？”

永琪还没来得及回，鄂弼已经气道“嫣儿！你是皇后，怎么说话的。趴在这听门缝又像什么样子。曾经你们是少年夫妻，闹腾些没什么，可如今是天下的典范，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多少要有点数！”

她苦涩的勾了勾唇角，昂首直视他的目光，甩了甩帕子福着身“后宫不得干政，臣妾但听皇上安排”

“小燕子！”

“臣妾都听皇上的安排了，您还生什么气？要是犯刺猬病趁早赶紧回你的什么宫里当你的瞌睡龙去！那人多，供着你的人也多，没必要在我们鄂家这座小庙过瘾！”

永琪气急，这丫头脾气上来行什么礼，又转身看着跪了一圈的鄂家人，一句话也没说大步踏出了房门。

在正堂等着的和家母女瞧见皇上终于出现，忙上去端茶送水，和家姑娘正是二八年华，窈窕的身段妖娆妩媚，声音娇媚的唤了声“皇上”，下一秒却被永琪大步甩来的袖子拂面，眼睁睁看着这位年轻皇帝连句话没说就踏出了门。

小燕子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口，直起身子扶起了父母，安慰道“他就是犯了刺猬病，阿玛额娘别往心里去”

鄂弼摇摇头，拍了拍她的手“你知道他的路为什么这么难走吗？因为他是一点都不想如这些老臣的愿。他们想继续保持自己的利益，咱们这位皇上专挑他们的肥肉下手；他们想把女儿送进宫，咱们这位皇上又强硬的拒绝。你说，什么好处都不给还想着从他们身上刮油水，这不是做梦吗？”

小燕子沉默了下，咕哝道“那他堂堂皇帝治国就靠出卖色相，这皇帝当的也太惨了吧。和着不娶他们家闺女大清就要完？那我估计皇阿玛气得会直接从浙江跑回来。”

鄂弼头疼的点了点她额头，怎么这么严肃的话题到了她这总会偏呢，没好气道“赶紧回宫去吧，一会天都黑了”

小燕子这时候到理直气壮的往椅子上一躺，拿起桌子上的苹果啃的欢快“我才不回去呢，他不是爱当皇帝吗，自己过瘾去呗，我才不去碍他的眼呢”

鄂夫人掐了下她腰，嗔怪道“小吵怡情，大吵伤身。和夫人带着女儿一周来了好几趟，什么心思昭然若揭，你赶紧回宫去服个软，不然真让人钻了空子，你哭都来不及”

小燕子这才想起来正堂坐着的一对母女，眨了眨眼出了门，果然见和夫人一脸笑容的迎上来，也不行礼，拉着女儿笑眯眯道“我与你母亲是闺中密友，算起来还是亲戚呢。月儿，还不来见过你姐姐”

小燕子眸光微闪，在她“姐”字出口前拉住她“诶，姐姐这词我可担不起。我有两个妹妹，一个是太上皇身旁的贵妃娘娘，一个是皇上亲封的长公主，不知道姑娘是哪个妹妹？”

话音刚落一声闷响，惊雷之后便是滂沱大雨，这场闷了三四天的大雨终于落下，哗哗的水声拍打着房檐，小燕子抬眸看了眼屋外的水流如注，笑眯眯道“下雨了，二位还是早日归家吧，淋到就不好了”说完就准备转身，却听见雨中一阵惊呼。

“小燕子！”

雨中一道身影奔跑而来，后背被雨水淋湿了大片，明黄色的衣摆上溅了不少泥点，他打着伞站在门口，好像在生气好像又无奈，抿着嘴道“雨下大了，你是不是没带伞”

小燕子噗嗤笑出声“我们家有那么穷嘛？连把伞都没有”但脚下动作未停，牵起他的手和他并肩站在伞下，眨了眨眼睛笑道“但本格格今天，就喜欢这把伞，不知道皇上能不能捎臣妾一程？”

永琪终究还是没绷住笑，反手与她十指相扣，望着她亮盈盈的眸子与她相视一笑，“好”。

风雨同舟，一程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