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元夜月满亦是亏

乾隆三十年，正月十五。上元节灯会的热闹并没有因为含香的离去而显得有任何寂寥。一大早，永琪便进了宫去忙前忙后。入宫已有六年，她早便已经熟悉了上元节的规矩，只是这两年因为中宫无后，规矩等都少了不少，她索性更懒些，打算等用过早膳再进宫请安。谁知水碧却慌慌忙忙的进来，说是暮岁吐了奶，怎么都止不住。

韵果儿和龙井她都是亲自喂的，一个个吃的多也长得快。到了朝年与暮岁这里，许是因为身子还是有些虚，奶水少的可怜，永琪又不许她用那些民间偏方催奶，只好请了信得过的奶娘来喂着。朝年吃的欢，才刚满月就已经有了模样，面若银盘，手臂因为肉多而一节一节的更加似白藕，两只小脚丫一蹬一蹬，握住他那肉嘟嘟又白又软的手轻捏两下，他还会对你乐呵呵的笑，难怪晴儿每次来，都想着把年年抱走养几天。暮岁则恰巧相反，即使已经满月，却还是柔柔弱弱的样子，相比于哥哥的狼吞虎咽，她轻柔的像只小猫般趴在你的怀里，每次只吮吸一点点便把脸扭到一边瞪着大大的眼睛瞧着周围，不爱哭也不爱笑，睡着的时间要比醒着的时间多出一多半，韵果儿有次去瞧她，尖叫一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出来，呜呜的喊着“妹妹是不是死了，她怎么一直不动啊”吓得小燕子不顾坐月子便下床跑去看，虽然鼻息微弱，但好在只是熟睡，惊魂未定的抱住韵果儿，喃喃道，韵果儿不用怕，你要一直陪着额娘，一直陪着额娘。

暮岁吐奶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小燕子蹭的从凳子上站起来，吓得给她梳头的云飘忙抬起手，梳子的篦子才算没有碰到头。她急忙从水碧怀里抱过暮岁哄着，半边头发顺在耳侧，冬日的阳光柔和而不刺眼，撒在她今日着的天青色旗装上，更显得她温柔而慈爱。晕出的光圈将母女两映的模糊，水碧倏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初见时明艳活泼的格格已然变成了一位温婉端庄的福晋。

等好不容易哄好了暮岁，又是一番收拾，进宫时已经傍晚。好在今日设宴就在慈宁宫，也算还能赶上。

慈宁宫的前殿因着不久前太后圣寿又大肆翻修，差不多有两间宫室那般大，此刻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一队队的太监宫女捧着雕金镶玉的盘子进进出出，里面歌舞未起，但却人声鼎沸，听起来气氛热烈极了。小燕子暗松一口气，那大家应该发现不了她偷偷溜进去。

可她想多了，她又不是当年没什么地位的皇帝义女还珠格格，更没有穿着小太监的衣服掩人耳目。一袭蜀锦的大红旗袍，金线密密织就的两只燕子振翅高飞，腰间以一圈白绒腰封束着，更显生产完迅速恢复的纤细。外披着一件藕荷色的披风，又以红线绣着梅花，与内里的旗袍搭着像是一幅双燕迎春图。旗头上只一边垂下了条金黄的穗子，另一边还是那年成婚时永琪送的一只碧玉燕子步摇，走起路来铃铃铛铛，极配她那双熠熠生辉顾盼神姿的眼睛。才一进门，就已经吸引了不少的目光。

“见过五福晋，五福晋吉祥”行礼声渐起，她便知道自己想偷摸摸的进去的计划失败了。抬起头来看上位坐着的，晴儿还是立在老佛爷身旁，正中间的软榻上还空着，旁边一左一右的坐着的是嘉妃和令妃。嘉妃今日着了件暗黄色的旗装，配着金制的钿子，整个人看起来雍容华贵又老了好几岁。令妃依旧是温婉的打扮，但龙华上却秀了株牡丹。其实牡丹并非皇后独用，亲王阿哥的嫡福晋喜欢用的也不少，但贵妃到底说来也是妾，中宫未废，两位贵妃已经如此争奇斗艳、蠢蠢欲动。她敛了敛心神，恭恭敬敬的行礼。

“小燕子恭请太后圣安，嘉妃娘娘、令妃娘娘万福”她刻意略去了金安，已有不少福晋格格惊讶的看过来。

“今个慈宁宫设宴，五福晋还姗姗来迟，看来做了几年的皇家媳妇儿还是不懂规矩啊”嘉妃已经冷冷的开口，也未让她起身。

“五嫂嫂才生了两个小阿哥，自然是事情要忙一些”八福晋甜甜的说道，听起来却像是讽刺她恃宠而骄似的。

小燕子抬起头瞧了八福晋一眼，心想着真是永琪说得那个什么狼狈为奸，没好气道“两个孩子太小，都离不了人，所以慢了些。八弟妹未亲自养育儿女，我真是羡慕八弟妹的清闲。但晚了的确是我的错，还请老佛爷责罚”

她把皮球踢到了老佛爷那里，又暗讽了一番八福晋。看着婆媳俩的脸色铁青，心里畅快了许多。笑话，自小不吃亏的小燕子还能让你们一两句话拐弯抹角骂了不成。

老佛爷闻言暗道小燕子果然是成长了不少，替她解围道“韵果儿是个调皮的性子，再加上那两个可不是有你忙的了。可是暮岁那孩子又病了？”

小燕子点点头，刚刚趾高气昂的情绪瞬间下去了，她也不知道岁岁怎么满月了还是身体这么不好，当初龙井才七个月，生产时又那么凶险也不至于天天生病，越想越心疼，坐在位置上不住的绞着帕子，连皇帝进来都没有看到，还是被大家山呼万岁的声音而惊倒，忙反应过来一齐行礼。

乾隆其实很后悔，他儿子多，女儿也不少，但平心而论，最疼的就是小燕子，甚至于要比紫薇这个亲生女儿还多一些。那天的事情他是一时激动，没有一个帝王会允许有人插手自己的家务事，谁知道这孩子回去便早产了，现如今听说小儿子身体又不太好，他便觉得有些自责，道歉拉不下去脸，不道歉这个气性大的女儿怕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能原谅他。

思忖再三，开口道“小燕子也进宫啦。朕瞧着你气色好了不少。朝年和暮岁那两个孩子怎么样呀，上元佳节当抱过来让朕享受下含饴弄孙之乐才好”

晴儿不住的给她使眼色，她也是个见好就收的人，况且那天她见到乾隆苍老劳累的样子时，也是心疼愧疚的紧。此时忙行礼道“谢过皇阿玛关心。朝年和暮岁都好，只是太小了，也看不懂这灯有多好看，再吵到闹到了皇阿玛。”末了，又瞧见他佝偻的背，不忍心道“皇阿玛也要多注意身体”

乾隆突然觉得自己眼眶有些湿，不远处的花灯下，永琪一身正红色的袍子外搭了见白色的马甲，也正躬身行着礼，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似乎一直都错了，这样好的两个孩子，明明有着金子般的心啊。

因是在慈宁宫设的宴，氛围要轻松不少，又多是命妇夫人，大家一聊起天来是热闹非凡。小燕子心里惦记着两个孩子，又左瞧瞧右瞧瞧不见永琪过来，心不在焉的舀着面前的莲子羹，随口应着周围人的奉承，连乾隆什么时候离开都不太清楚。眼瞧着宫灯愈发的明亮，刚想着找个理由悄悄溜走，就被老佛爷点了名。

她一下子清醒了不少，紧张又迷茫的看向老佛爷。嘉妃见状笑道“咱们五福晋自然是不用关心这种事情，选秀选了哪家的姑娘也进不去景阳宫不是～咱们五福晋可是京城中有名的专宠，五阿哥可是天下皆知的专情”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刚好让坐在前排的命妇夫人们听的清清楚楚，又在专宠上刻意落了重音，微微斜眼瞧着老佛爷的反应。

老佛爷脸色果然是有些不自然，专宠这两字是大忌，专情在皇家更是不能容忍的存在，可偏偏爱新觉罗家出情种，太宗皇帝为了海兰珠而没能入关，顺治皇帝为了董鄂妃直接出了家，现在永琪，眼瞧着又是个能做出要美人不要江山的蠢事的人，老佛爷怎么不慌。略略收敛情绪道“选秀又不是只为了给皇帝扩充后宫。适龄的皇子亲王、贝勒贝子的，有合适的也该指婚了。小燕子，永琪现在是实际上的皇长子，长嫂如母，你这个做五嫂的，也得多帮兄弟们看着些。这次选秀，你且跟着嘉妃和令妃一起学着点。”末了又加了一句“若是永琪有喜欢的，你也不要拦着！”

小燕子猛的抬起头来，眸子里的讶异来不及掩饰，嘴唇颤抖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老佛爷见状摆了摆手，道是年龄大了困乏的早，让她们年轻人一处热闹去吧。晴儿得了自由忙来寻她，小燕子一握住她的手便急切道“老佛爷是什么意思，她到底都没有死了这条心吗？”

晴儿吓得忙捂住她的嘴，嘘声道“我的好嫂嫂，也就你敢这么说了。老佛爷一辈子是最守规矩的人，她喜欢你做孙媳妇儿，可也只把你当作孙媳妇儿。在她眼里，你为永琪开枝散叶、生儿育女是好，可也不该独独罢着这个位置不肯撒手。你要让一个年逾七十的老人接受你们的‘唯一’，实在是太难了。”

小燕子知她说得有道理，可从心底又不能接受。这样的局面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这些年来，在与乾隆有了一些隔阂后，便把老佛爷真心当作亲奶奶来关心孝顺，如今陡然发现，原来皇家从来没有真正的亲情。在这些上位者看来，你对了她的胃口，她便和颜悦色三分。你悖了她的规矩，她便也能随时冷眼相待。只是可怜了她曾付出的满腔真情。

晴儿看着小燕子兀自盯着眼前的池水不言语，也只能叹口气。她这个嫂嫂真是至纯至真的性子，哪怕是深宫几年已经磨平了她不少的棱角，可还是没完全打碎她的天真，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难过。正思忖着该如何安慰，便看见永琪从不远处拎着盏灯走来，心里长舒一口气，朗声笑道“五哥，可是把你盼来了。这可有只燕子，瞧着水里的月亮，在想心里的人”

小燕子猛然回身，眸子里的惊惶与欣喜一如当年他射到的那只小鹿，惊惶于一支箭直冲心口而来，欣喜于一个人只一眼便魂牵梦绕。永琪喉结一动，提了灯上前拥过她，“这样冷的天，怎么在太液池吹风？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办？”

谁知她瞥他一眼，又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穗子一甩划过他的脸，不疼却是痒痒的。永琪早在路上就听见了今日宫宴上的事情，安慰道“我知道你在难过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这些年如此真心对老佛爷，她却还是不肯给你一个唯一是不是？但其实老佛爷已经做了不少让步了，你想一想，她说要我同意，那我怎么会同意嘛。

这么多年，你还是不肯信我吗？我们都有了这些孩子，我的一颗心永永远远都是属于你属于孩子们的”瞧她还是盯着水面默不作声，也单手搂着她靠在栏杆上，一起看水面上的两道身影，水里的月亮刚好落在中间，倒像是两个人一起抱着月亮，他笑语盈盈道“记不记得那日咱们一起放灯，我写的那句诗？其实还有前两句‘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你看这圆月与漫天的繁星，这样好的良辰美景，何苦因为这些事情而扫了兴致”正说着，便看见七格格带着一众格格从不远处跑过来，一人提着一个花灯，笑声铃铃的清脆。韵果儿年幼，气喘吁吁的跟在后边，瞧见阿玛和额娘立在池子旁，蹭一下的便攀上了永琪的怀抱。小燕子笑着拿出帕子擦着她脸上的点心渣，一家三口的影子倒映在手中，平静而温暖。突然脸上一凉，抬头一看，韵果儿正被永琪抱着要把一支梅花插在她头上，嘴里还不住的说着“这个花花好看，给额娘戴”她笑着抚了抚，又腾空一跃摘了支最长的梅花枝，弯成一个圈给女儿戴在了头上，“我们韵果儿才最好看呢。”永琪笑着给女儿正了正，一手抱着韵果儿，一手揽住小燕子。“都好看，我爱新觉罗·永琪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有这么好看的媳妇儿和女儿”。一家三口笑语盈盈的朝宫外走去，两支红梅一支明艳，一支俏丽。拥着三重身影在月光下拉的长长的，欢声笑语已然听不清……

然而宫外的温存却挡不住宫内两位贵妃张罗选秀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