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雨打芙蓉泪不干

东六宫的尽处，有个如意馆。人皆知如意馆是宫廷画室，却不知其实在旁边有个小角楼，站在此处，能把整个皇宫的景色尽收眼底。

此时雨已经停了，漫天的星子闪烁在漆黑的幕布上，水洗过的枝桠翠的发亮，清风吹过，略带些冷意的空气更让人清醒，也让人沉迷。

“五阿哥？”

晴儿的声音带着些许探究，他转身笑道“怎么？奇怪我怎么在这，若是连这都猜不到，还怎么敢称是你的五哥哥？”

晴儿便也笑，是啊，永琪怎么会猜不到呢。从他见了那把箫开始，便应该明白了这是怎样的境况。心下一暖，“你不必来安慰我。”

永琪却敛了笑意“我不是来安慰你的，我只是想问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今日老佛爷又提起来尔康，你没有反对，是打算要认命吗？那你这把箫是‘道是有情却无晴’吗？”

晴儿一愣，好一个‘道是有情却无晴’。她怎么不愿有情呢，虽只见了三面，却是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许终生。可他们只见隔着跨不过去的家世与仇恨，哪怕乾隆轻飘飘的解释了，也断断没有能结亲的情意。

“哥，若是从前，我会争一争，因为小燕子和紫薇告诉了我人应该为情而活，这样的生活才是活色生香的。可也是她们两个，告诉了我情之一字，不只是爱情。老佛爷养我长大，你我相伴成长，这份亲情我也不该辜负。紫薇那般柔弱的姑娘，能为了家国大义舍了尔康，小燕子那般不拘小节的妙人，也学会了去说那些违心的话。就连五哥你，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嫂嫂，难道生活就真的一点风浪都没有了吗？人长大了，便不该只记得那虚无缥缈的爱情。”她独自说着，又似开始回忆，想起那些年宫中的岁月。

宫里人虽称她为晴格格，可到底不是正经的金枝玉叶。当年阿玛兵败自尽，在尚武的满人看来，其实是耻辱。额娘性子烈，不堪族人的指指点点，殉情追随而去，只留下六岁的她。甚至老佛爷一开始会收养她，也是因为忌惮豫亲王的那半旗军队。所以她初至这座皇宫时，最先感受到的只有无所适从与孤独。

年龄相仿的格格不屑与她一起玩耍，旁的宫女又不敢与她说话。她一个人闲来无事的时候，便爬上如意馆这座小小的角楼，看尽收眼底的富贵风景，想几百年的紫禁城发生过的悠悠往事。偶然一天，她在这里遇见了也才七岁的永琪。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长袍，抱着膝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听见有人过来，警觉的转身，却发现是同住在慈宁宫的妹妹。许是没想到这会有人，晴儿支支吾吾的道歉，转身就想走。

“你来这里，也是因为想你阿玛额娘吗？”

晴儿一愣，也抬头看漫天璀璨的星河，一脸的迷茫。又听见他闷闷道“我额娘说，人走以后，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星在闪烁就说明她在想我”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慈宁宫里温润乖巧的五阿哥，也有着这样坎坷的身世。也与她一样，年少失怙，虽然父亲还在，但因为兄弟姐妹众多根本分不到多少宠爱。虽然同龄的阿哥多，但因生母位份不高，有无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大多数情况也是孤独的。

于是两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抱团取暖似的玩在了一起。他会把学堂上夫子讲得诗词教给她，会给她偷偷留御膳房新进贡的点心，会去内务府端起阿哥的架子，为她求一尺江南时兴的锦缎。慢慢的，她从称呼他五阿哥到阿哥，时间长了，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哥。慈宁宫里岁月长，老佛爷见他们乖巧懂事，也用真心疼爱着这两个孩子。两个小孩子渐渐长大，一个成了老佛爷身边最为得力的女官，连皇上皇后都会给三分薄面，一个成了圣上心里最看好的皇子，文韬武略，一表人才。16岁那年，皇上以男女有别为由命永琪独居景阳宫，她和老佛爷亲自送他，回去的路上，老佛爷拍拍她的手，意味深长的说“咱们女人，再能干也翻不出什么天。永琪是个成大事的人，可一无母族支撑，二无兄弟相扶。他待你如亲妹妹，你要多帮帮他。姻亲、家族，这些你懂吗？”那时刚好是三月，御花园的桃花开的正盛，她悄无声息的叹一口气，便决定把自己的幸福换做一场有数的交易。也深知，永琪的婚姻也将是一场权与势的交易。

后来她去五台山陪着老佛爷礼佛，偶然与尔康雪夜共话，老佛爷知道后便有意让她嫁给尔康，她其实无所谓。人人觉得她是老佛爷面前的红人，却不知其实不过是个没有父兄的宗室孤女罢了，脑满肠肥的纨绔子弟她看不上老佛爷也舍不得，家世累贵的青年才俊又不愿娶一个没什么家族助力的姑娘。尔康论起来，只是镶蓝旗，父族无太大根基，从祖父开始才做了官，母族仅出了位令妃娘娘，尚且无子。但好在本人是个上进的，且也在皇帝面前也有头有脸，自幼一起长大的情意，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所以她同意了，只安心等着她的五哥哥先娶了福晋。

却没想到，永琪娶了小燕子。她还记得回宫那日瞧见永琪的样子，提起小燕子便是笑语盈盈的，一双眸子亮莹莹的，比平日少了几分沉默，多了几分活泼。从那时起，她便羡慕起了永琪，能拥有这样的爱情。但也暗自揪心，这样的福晋怎么能担得起大业。

“哥，宫里的女人有谁幸福呢。我要嫁给尔康，不是因为他能给我幸福，而是因为我们心里都住着人，都能毫无愧疚的住着人。至于爱情，我与萧剑的那三面，足以支撑我度过这漫漫余生了。”

永琪心疼不已，自小一同长大的妹妹要这般委屈求全，激动道“你叫我一句哥哥，我便该担起这个责任。我没护住紫薇，总不能再把一个妹妹推到火坑里去！”

晴儿心下感动，却也无可奈何“所以，你也要学小燕子，把一位格格偷出宫去吗？说实话，我当时肯帮紫薇和小燕子，就是想离经叛道一次，为了爱情奋不顾身一次，哪怕，那不是我的爱情。可是结果呢，小燕子早产丢了半条命，紫薇才两天就被找了回来，萧剑至今生死不明，不知何处；况且，一个挟持格格的罪名，一个名义上的罪臣之后，和我会有结果吗？老佛爷和皇上会让我们有结果吗？哥，我努力过了，但是这个皇宫里它不允许有这样的幸福。”不知何时，泪水已是满颊，她背过身去不想永琪看见这样狼狈的她“更何况，你我包括小燕子，又有谁真的了解萧剑呢？他居无定所，像是一阵风，忽而来了又悄无声息的走了。这样的人，我是该庆幸他给了我一场梦幻的爱情，还是要埋怨他不肯为我停留一刻呢”

永琪也沉默，不可否认，晴儿说的对，他们连萧剑如今在哪里都不知。也不由得迷茫了起来，西北回疆一战，他受过暗算，遭过埋伏，九死一生归来，又见爱妻稚儿也受了诸多苦，心里早已开始相信老佛爷那句话‘他想安安稳稳当个王爷，是不会有人相信的’，可若要他拿妹妹的幸福去交换，他又于心不忍。

晴儿一向懂他，“永琪，有野心不是一件难以启齿不忠不孝的事情。你是皇子，大清是我们爱新觉罗的天下，你生来便有这样的权利。皇上的身体，你我难道不清楚，这个岁数了又能再撑几年？况且，你现在是实际上的皇长子，四阿哥六阿哥被出继，小十一才十岁，小十五比你们家韵果儿大的还没有一岁，难道你放心，将老祖宗打下的天下让永璇这个草包坐？永琪，皇帝是天，对于百姓臣子而言，遇一个圣明君主便是此生最大的福分。我记得你最喜欢张载的一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你忍心见百姓处于战火处于饥饿处于颠沛流离之中吗？你忍心见方家、西林家这样的一朝天一朝地的惨案再生吗？”

永琪默然，见自己内心的想法被晴儿和盘托出，不由得叹道“你若是男儿身，哪还有我什么事呢。真是自愧不如，多少男儿自诩饱读诗书，却每天勾心斗角蝇营狗苟，哪里比得上你、小燕子、紫薇半点儿呢。你们三个奇女子，真是带给了我太多的震撼与感动。如果可以，我一定要广开女学，让天下有志的女儿们都能读书识字进朝堂”

晴儿一听，也心生向往， 刚刚的愁绪被驱散了不少，眉眼弯弯，一双眸子透亮，“好，那我便等着那一天。那一定是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选贤举能，太平昌盛。哥，你一定要记得今日所说，记得今日你的辉煌志向。”

永琪笑着点点头，也觉得热血澎湃，恨不得大干一场。忽得一阵风吹来，夹杂着白日雨水带来的寒气，两人都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已经在此处站了许久了。永琪抬眸望天，笑道“原来都快二更了。二月底的天冷的很，快点回去吧”

晴儿应着，却也奇道“还没听见打更，你怎么知道的？”瞧见他还盯着天上，也跟着他昂着头看。

漫天的繁星的确是极美的，月光勾勒出弯弯的一轮，与星光交相辉映。晴儿笑道“你从小便爱看星星，难不成这几更也是看出来的？”

永琪高深莫测的笑笑，只催促着她赶紧回去。两人如从前一样并肩走着，循着月光往慈宁宫走去。间或有几只鸟声轻啼，永琪才觉出来久了有些想小燕子，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晴儿见她五哥没一会就走到了前边，只好快走几步，但是穿着马蹄鞋又走不快，到了慈宁宫时已经是气喘吁吁。

永琪瞧见前方灯火通明的慈宁宫，转身看着正疾步走来的晴儿温和的笑笑“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不进去了”。晴儿还喘着气，刚想说什么，就看见有道人影从宫内走来，“晴儿？你怎么气喘吁吁的”

小燕子的声音猛然在耳畔炸起，永琪惊喜的转身，“你怎么来了慈宁宫，我正要回去呢”小燕子瞪他一眼，也不理会他伸过来的手，没好气道“你还知道回去啊，是不是碰上晴儿怕被她发现，便急匆匆的想跑，瞧把晴儿累的”说着，已经走过去搀起她。

她一听便知道小燕子是误会了什么，也不去理会永琪递过来的求情的眼神，只握住她的手笑道“哪有呀，他来看老佛爷，正好我要去送趟东西，天黑着老佛爷不放心便让他送我过去。结果呀，回来的路上某人思燕心切，跑的那叫一个快，我怎么追得上”永琪瞧见她半打趣着圆了这个谎，长舒一口气，背对着小燕子给她作了个揖，用口型道“抱歉抱歉”。又想搂过小燕子，却被她狠狠的踩了一下在脚上，倒吸一口凉气，接收到小燕子“恶狠狠”的眼神，连忙捂着嘴，表示自己没关系。

小燕子和晴儿被他逗得直乐，永琪又凑上来“小燕子女侠这下不生气了吧。天不早了，快让晴儿回去吧”说罢，把她的披风紧了紧，一手接过小燕子手里的灯笼，一手顺势牵起她离开。

昏黄的月光勾勒着两人的影子，高高的拥着娇小的，时而偎在一处，时而一前一后。晴儿斜倚着慈宁宫的门柱，静静的看着渐行渐远的隐在夜色中的两人。倏然想起那年她与萧剑初见，也是这样的月色氤氲，一盏灯火，一次心动，这是这在梦里回转了千次百次的朝夕相伴，携星伴月而归，终归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与痴想。脸颊微凉，才觉不知何时已是泪千行。她用帕子展了展颜，回身向内室走去。才进宫门，却发现太后正端坐在凤椅上，见她进来，猛的把她拥在怀里，深深叹了口气“好孩子，苦了你了”。

她忍了好久的泪水，亲口告诉永琪自己要放弃的时候没有痛哭，看见两人相扶相伴黯然神伤的时候没有痛哭，却在这一刻再也忍不住，伏在老佛爷膝头嚎啕大哭，放下了所谓一直自持的端庄稳重，像一个失去了心爱的玩具般的小孩子一样，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老佛爷心疼的抚着她的头，默不作声，只在心里轻声安慰着她，晴儿啊，莫怪哀家心狠，皇家的女儿，就不该奢望什么真心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