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个人了

好像躺在病床上的人最常听见的。就是蝉鸣的欢闹声。

一望无际的白色窗沿，干净到没有一丝尘埃的天花板。

点滴自吊瓶垂落，手背上的留置针如一支扎进血骨里的刺。

我听见了门外的吵闹声，胸腔里一阵一阵的恶心。

真吵。

我不知道在病床上躺了多少天，也记不清朦胧中到底听到了多少人的脚步声。

医生或者护士，丁程鑫或者马嘉祺。又好像在其中的某一刻，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记忆里破碎如浪潮中的梦，一遍遍在我脑子里滚动。

我动了动手臂，血管里插着的滞留针落在我眼里成了个很突兀的存在。

我拿手摁了摁，听医生说因为是软管，所以可以放置在血管里很久。

可它停留在那里，很难受。

于是在摁了不知道第多少下之后，我猛地将它拔了出来。

皮肤上的孔洞沿着我拔出的方向溅出了一道血迹，但是并没有传来预想中的疼痛。

鲜红的液体涌出来顺着手臂滑落，一滴一滴打在洁白的床褥上，再星星点点地溅开。

说实话，我感受不到疼了。

其实我觉得我也感受不到任何人的存在了，我想就这么一个人待下去。

烂在床上也好，直接死亡也好。

我都无所谓，也不在意。

反正，这世间再也没有严浩翔了。

严浩翔...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环顾四周，空空荡荡，心里一阵惊慌。

我翻身下床，也顾不上因为长时间晕厥导致的腿软而一下子磕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撑着床爬起来，扒开抽屉像疯了一样四处翻找着。

还好，还好，那个笔记本就安安静静躺在床边的柜子里，松了口气。

我将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蜷缩在地板上，浑身因为突然的激动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应该是听见了动静，丁程鑫撞开门跌跌撞撞地冲进来，然后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

...

我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我身上。在这几天的昏睡中，我都能感受到很多人的视线在我身上流转。

他的，他们的。

这些人和我已经许久未见了——说起来，时间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对我而言丧失了部分意义。明明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我却感到仿若昨日；而有些分明是刚刚才经历的时刻，我却觉得恍若隔世。

“哥。”我轻轻叫了他一声，然后从地上站起来。就像这里的凌乱，手中的笔记本，手背上迟来的鲜明的刺痛，心脏微不可察的窒息，都从来不存在一样。

丁程鑫吐出一口气，搅散了这间病房里凝滞、浓郁如液体一样的空气。他盯着我，仿佛担心我可能在他走过来的任何一步轻易崩溃，然后把这一切平整的假象都掀翻。

我会指着房门外的那个人破口大骂，我会责怪这里曾经和我，和严浩翔都曾经是那样亲密挚友的每一个人。甚至会痛恨他们，哪怕在那个人离开前的最后一刻，也还是那样无知无觉地，将他一个人扔在记忆的角落。

但我没有。——我太累了。现在对我而言，哪怕只是这样安静地存在着，原本赖以存活的空气都能仿佛变成针砭刺骨的利器，填满我骨骼的每一个缝隙，于是，连呼吸都会感到那种细碎的、可怕的疼痛，在无孔不入地以一个人的消失，硬生生把我拆散。

“挽星...”丁程鑫走了过来，温热的手掌握住我的小臂扶住我的时候，动作和语气都称得上极度谨慎。

他分明是想和我再说些什么，但嘴张了又合，想来是很难从那样浩瀚的辞海里挑拣出几个不说冒犯刺痛，就说是能有效地给予我宽慰，而并不无力的话。

他扶着我回到病床坐下。按理说，往常这个时候，他早该骂我不遵医嘱，不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针头怎么能随便乱拔。

然而他如今只是什么都没说。

“我去叫医生过来。”他有些小心地碰了碰肿起的手背旁边的皮肤，然后对我算是有些勉强而讨好地笑了笑。

“哥。”而我叫住他。丁程鑫顿了一下，然后回过头。

曾经那样年轻而眉目如画的人此刻愈发漂亮了，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凝视过他。

明明才几天，却陌生得很。神情疲惫，面色苍白，连嘴唇都干涸得起了皮，眉间的沟壑自见到我之后就再也没有下去过。

我想我真的是个很差劲的妹妹，很差劲的朋友，很差劲的，不值得被喜欢的人。

然而此刻他望着我，却依旧流露出因我愿意交流而感到惊喜的神色。

“对不起。”我看着他说。“是我任性了。这几天你们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像没什么不对，但又觉得这个内容并不是他期待中我会同他讲的话，又或者说，从一开始他进来，我的反应，这所有的一切，就不该是这个样子。

“挽星。”丁程鑫总算忍不住了，声音变大了一些，他烦躁地捋了一把头发，“错的人不是你。你也永远不需要对我，对任何人道歉。”

“是吗。”我看着他，感觉有些恍惚。我总感觉他身边应该还要站着一个人，那个人也会用像他看我那样心疼，却又拿我没办法的眼神看着我。但他总不能像他一样有资格和立场一直凝视着我，所以他总会移开，然后在某个下一刻，克制而清醒地又一次沉沦。

这种躲避曾经让我不敢确信，直到我收到那封来自他的信。

“是吗。”我喃喃。丁程鑫身边的那个身影逐渐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

我真的没有对不起任何一个人吗？我们，真的没有对不起任何一个人吗？说出这句话的你，和听到这句话的我，真的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欺骗自己吗？

“...好吧。”我点点头，垂下眼睛，病床上的被子白得一如往常，除了刚刚不小心落下的血迹。

“你去帮我找找医生吧，哥。然后告诉他们，被子脏了。麻烦他们给我换一张吧。”

丁程鑫的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他望着我，眼眶又一次红了。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在想和我一样的内容，但我想，总有那么一些时刻，他对那个人的思念和后悔，并不会少于我。

“好。”于是他说。我们都对房间里庞大得像一头大象一样存在着的苦痛心照不宣地视若无睹。

他慢慢拧开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