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陪伴着一起到老的人”

“嘿，先生，你可以帮忙把那个小球递给我吗？”

下午的四点半，我坐在医院楼下的长椅上一边听音乐，一边想着这些，每天都是如此。回忆太长太好，只是坐着什么也不干，就自动汹涌。阳光不强烈，温暖而懒洋洋地洒在人身上，如一条柔软的毯子，却能让人无法动弹，也不想动弹。

耳机的音量开得很低，我闭着眼睛，假装自己在睡觉时，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呼唤。

声音不是很近，我理所当然没觉得她在对自己说话。打算睁开眼看一眼，但转念一想，若不是叫自己，真会显得有几分尴尬。直到一只小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先生。抱歉打扰你休息。”一个戴着针织帽的小姑娘，大概五六岁。帽子坠着两根毛茸茸的绒球，像兔子垂下的耳朵，又像是她本该有的两根小辫子。脸有些苍白，嘴唇的颜色也很浅。眼睛在阳光的反射下是晶润的琥珀，整个人淡淡的一缕烟一样，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声音却是意外的开朗，“可我的小球...”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医院的喷泉水面，漂浮着一个金黄色、像颗太阳一样的小球。她的另一只手依旧放在我的肩上，侧过头的时候看得见手背上青色蜿蜒的血管和针孔。她有些瘦，估计吃不下什么东西，所以也比一般孩子要矮一些，手臂不够长，若是要伸出身子去够，很可能掉进水里。

“我帮你拿。”我笑了笑，站起身来，“刚刚也没有在睡觉，你没有打扰到我。别担心。”于是小姑娘也笑了，门牙缺了一颗，脸上的神采鲜活起来。

挽起衣袖，我倾身向前，取到小球后抖了抖上面的水，递还给她。看着她认认真真朝我倒了谢，笑意加深，便重又回到了长椅上坐着，闭上眼睛。

“先生，你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我以为她已经走了，又自己玩去了，却听到她近在咫尺，有些怯生生的声音。

“没有。”我睁开眼，有些意外，看向也坐在长椅上，乖乖把球捧在怀里的她，“我挺好的。”

“你的眼睛...”她比划了一下，“看起来很悲伤。”

“是吗？”“嗯，和我妈妈的很像。”

我安静地凝视她微笑，摸了摸她的针织帽，就像摸了摸她的头发一样。

“爸爸在一年前离开我们，因为心脏。”小姑娘靠在椅背上，晃了晃腿。我以为是她因为年纪有些小，对于离开的定义并没有那样明晰，仿佛只是短暂的告别，并没有很在意，继续听她说下去，“他们说我也会和他一样。所以妈妈很难过。她说她很想念爸爸，也已经开始想念我了。”

“...不会的。”很久都说不出话来，这里的每一双眼睛都被泪水洗得如雨后的天一样清澈，让人不敢直视太久，我只能垂下眼睛这样说，“你还会陪她很久，健康长大。妈妈...一定会开心起来的。”

“先生。”她笑了，“我们都是抱着这样的希望到这里来，不是吗？”

“都想好好活下去，陪着想陪伴的人到老。”小姑娘看着我，眼睛眨巴眨巴，有些狡黠，超出同龄人的成熟，笑容很坦然，“先生。祝我们健康。”她从长椅上跳下来，抱着那颗小球，对我挥手。

“我要回去陪妈妈吃晚饭了。”小姑娘说，“先生，祝你度过了美好的一天。”

我看着她的身影融进一点点黑下来的暮色里，微笑着也挥挥手，在原地坐了很久。

月亮爬上医院的楼顶，好像和十七岁那年跟他们一同抬头看过的那轮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人果真像一条单向运行的射线，曾经无比紧密交错贴合过的轨迹，总在最令人遐想的交点过后，逐渐驶向截然不同的未来。

在每天某个不固定的时段，我总会想起她。而今天，好像就是在这个傍晚。这个‘她’对于我和我想象中分裂出来内心的听众而言是无需言语的默契。我开始想，现在那边是几点。那么她呢，相隔重洋远山的那个人，她现在在做什么，在谁身边，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可能，一点点倾向，哪怕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她有可能想起我。

不是作为朋友，不是作为有些任性地好像单方面断绝了来往，突然转了性子，对她冷淡异常的普通朋友。也不是作为哥哥，作为曾经认识的某个人，记忆深处分享她美好青春记忆的多少分之一。这样妄想的话，会有点过分吗？

小姑娘话中“想陪伴着一起到老的人”，对我而言，好像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她。但我一向明白这种事需两厢情愿，而自从在她生日那天看见那一幕之后，这种念头从原来的‘不敢想’，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不能想’。

我慢慢从长椅上站起身来，又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眼前是完全的黑暗。好在能扶着椅背，才不至于倒下去。一直是一个人待着，若此时向后仰去，大概受伤了、甚至死掉之后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被除了异国他乡的医生护士之外的人知晓。

这种孤独如夜晚的凉意，是从贴着身体的布料开始侵袭，再一点点渗进皮肤，深入骨髓之中的。

每次闭眼看见的黑暗，窗外树梢的鸟鸣，树叶摩擦的声音，风声，有时会让我有错觉，这种夜晚的孤独和离我而言很近的死亡其实并无区别。而死亡，无论何时谈起，对于寿命相对于漫长的土地、行星与宇宙而言只是朝生暮死的人类来说，总是与悲伤挂钩的。而这份悲伤的程度，与亲密关系的深浅又难以脱离。我总是在幻想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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