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貳.我相信你

“师父当真要放过她？”少年站在一旁，狐疑地看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少女，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江寒，为师问你，”白启没有回答，似乎确实有些困倦，闭上双眸，修长的手指轻轻按揉眉心，“活着好不好？”

“当然好了！这还用问吗！”少年脱口而出，“只有活着才能看遍这世间万象，有何不好！”

“那她为何一心求死？”此话一出，方才还喋喋不休的少年就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僵在原地。“这……”少年白净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我如何知道，您看她小小年纪……”

“是啊……”白启的手停在了眉间，微微睁开双眸，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竟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念，想必也是个苦命的可怜人……”

“可是……”少年踌躇着开口，“可是她胆敢刺杀陛下，已是犯下死罪……”

“万事皆有因果，她不会无缘无故自寻死路，”白启缓缓起身，一袭白衣如雪，“好生照料着她，明日一早便放她回去。”

“师父！”

白启停住脚步，微微侧过身来∶“何事？”

少年眨了眨眼∶“那陛下那边……我们如何交代？”

白启闻言一笑，“不必担心，陛下心怀苍生，他会明白的。”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目送白启离开。

晚间，玄溟阁西南角的偏房里，少女蜷缩着身体靠坐在墙边，，小心翼翼地卷起裤腿，露出两条纤细却布满斑驳伤痕的腿，骨骼支棱的膝盖遍布五黑到发紫的淤青，两边各一块铜钱大小的伤口，边缘处还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清晰可见，血迹与夜行衣黑色的粗布面料融为一体，左腿的衣料甚至黏在了伤口处，小姑娘微微皱眉，淡然地一扯，动作如同完全没有痛觉般冰冷果断，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接下来的一切动作，少女先是一愣，旋即条件反射似的翻身站起，其敏捷程度丝毫看不出她竟是身上负伤之人，她放轻步子，侧身贴在门边，双手握成了拳，警惕的眸光从门缝中向外穿透。

门外的白衣少年单手摇摇晃晃地端着梨花木托盘，另一手断断续续地扣门，却始终不见里面有任何动静，不由得加大了力度，也穿过门缝疑惑地朝里张望。

视野狭窄，两人都不曾从门缝里看清对方，少年有些沮丧地垂下手，呆呆立在门口，片刻之后还是伸手直接推开了门。

就在开门的那一刹那，还没来得及向前半步，一个黑影几乎夺门而出，随之而来的是迎面一记憋足了气力的直拳，少年心下一惊，侧头躲过，刺客少女一拳落空，紧接着又来一拳，两次出手之间几乎没有时间间隔，少年诧异中紧紧护住梨花木托盘，腾出一只手来，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手腕，掌心被她突兀的骨骼硌出一丝痛感。

“是我！”少年慌乱地失声惊叫，双眼紧张地盯着梨花木托盘中那只白瓷汤碗，碗中浓郁的汤汁正因为大幅度动作晃来晃去，险些洒了一托盘，鲜香随之充满了整个房间。

少女又是一愣，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眸中浓重的戒备肉眼可见∶“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

“别怕，”尽管被咬的手背还隐隐作痛，但少年好像已然忘了早上与她置气的事儿，眉目含笑地将托盘往她眼前一送∶“我来给你送吃的！”

没有意料中的折磨与酷刑，甚至还有人送热汤热饭，少女出乎意料地撇了一眼盘中的饭菜，无措地拧着衣角，直到少年示意要把托盘放下才回过神来，闪身让出一条道。

少年径自走到同样是梨花木制作而成的小圆桌前，放下托盘，将盘中的饭菜一样一样摆开，足足摆了一小桌，然后拉开凳子坐下。

少女站在一旁，迟迟没有动身，双眼却紧紧盯着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用常人难以察觉的动作幅度吞了吞口水。

“你怎么啦？”少年见她不动，浑身上下写着拘谨二字，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环顾四周，发现屋内的物件依旧原模原样，连同榻上的被褥都叠放得整整齐齐，不曾有半点被人动过的痕迹，随即站起身来，拉出一个凳子，上前去拉住她的胳膊∶“饿坏了吧？快过来吃饭！玄溟阁的膳食可都是陛下派宫里的御厨亲自……”

“嘶！”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小姑娘就猛然缩回了手臂，两条细长的眉毛微蹙，眼中压抑着隐忍的神色。

少年愣了愣，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收回了手∶“你受伤了？”

少女不置可否，只是缓缓把双臂藏到身后，轻轻摇了摇头。少年推她到桌边坐下，伸出摊开掌心的手，柔声道∶“让我看看。”

抬头对上他真诚的眼眸，少女略一迟疑，还是将慢慢伸了出来。

少年轻轻托住，解开护腕，生怕弄疼了她，少女抿着有些干涩的薄唇，双颊染上一丝并不明显的红晕，低着头不去看他。

少年小心翼翼地挽起她的衣袖，枯瘦的手臂上几条长长的血痕赫然跳入眼帘，和大片淤青交叠在一起，新伤旧伤交错遍布。

“怎么伤成这般模样？”少年微微蹙眉，“他们真的打你了？”

“没有……”少女难得地开口说话，声音轻得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勉强听清，“并不都是新伤……”

少年抬眸瞧见她苍白脸颊那条划痕，不知怎的，突然生出几分心疼来，少女则垂眸望见那骨节分明的手上还隐约可见一排浅红色齿痕，心内反倒有些愧疚，几不自然地抽回手臂，要将衣袖放下。

“别动！”他抓住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臂，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炫耀似的神色∶“给你看个好东西！”

“？”少女疑惑地看着他，双臂僵在半空，少年在怀中摸索一番，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瓶儿来∶“你瞧？”

少女眨了眨眼∶“这是何物？”

“药，专治跌打损伤的药！”少年欣喜地拧下瓶盖，瓶中顿时散发出阵阵药香∶“陛下体谅我们习武之人常常受伤，专门命人配置的药，全天下除了皇宫，只有玄溟阁才有！”

“你是习武之人？”少女有些讶异，毕竟眼前的少年身形清瘦，眉目清朗，虽说不上柔弱，周身却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就如同帝师白启一般，一身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白衣轻易就让人生出一种不是人间烟火的错觉来。

少年眨了眨眼∶“是啊！我平素的任务就是保护好陛下。”

少女漆黑的眸子颤了颤，还没等她说出什么来，少年已经把药瓶中的药粉撒在了她的手臂上，一边小心翼翼地抹匀，一边鼓着腮帮咝咝吹气，模样倒有些可爱，少女呆呆地看着他，半晌开口道∶“谢谢……”

双臂深浅不一的伤口上，刺痛被一阵清凉取代，少女咬着牙关，脸色清白，光洁的额头上附着细密的小汗珠。

少年闻言抬头，冲她朗朗一笑∶“一定很疼吧？再忍一忍，很快就好。”

“你……为何要帮我？”沉默良久，少女突然抬眸问他。

少年的回答裹挟着孩子气的天真∶“因为师父从小就教我要做个好人啊！我们玄溟阁里都是好人，没有恶人！”

少女习惯性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后淡淡道∶“可我是恶人啊——”

少年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温润的眸子恰好对上她故意掩饰着苦涩的目光，少女自嘲地扬起嘴角∶“我是个犯了死罪的刺客，你为何还要这样帮我？”

“你不是坏人，”少年摇了摇头，“师父告诉过我，没有天生的好人，也没有天生的恶人，这世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艰辛不易，正因为我们无法看透他人的经历，所以也无从定义他人的好坏。”

少女沉默着，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也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半晌后悠悠开口，语调平缓而自然，似乎比起方才已经卸掉了大半的防备∶“我还以为我此次必死无疑了。”

少年正在替她扇风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随即颇为疑惑地转过脸来∶“你怕死吗？”

少女不假思索地摇头∶“不怕。”

“那你为什么要害怕活着？”

此言一出，少女眸色一沉，眼神变得十分复杂，掺杂着痛苦，失望与迷茫的光，连同眼睫投下的鸦青色阴影一起被揉碎在眼底。

少年盯着她那张苍白却依旧清秀的脸，执着地重复着方才的话∶“一个人连死尚且不怕，为什么还要惧怕活着？”

少女很久没有说话。

活着太难了。做为一个对生失去渴望的人，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般犀利的疑问。空气仿佛也因此凝固了很久，直到她故意逃避似的迅速转移了话题∶“你私自来找我，就不怕我趁机逃跑，然后嫁祸于你么？”

少年直视着她微微眯起的眼睛∶“我知道你不会那样。”

少女眉心微蹙∶“你怎么就断定我不会？还是说，你认为我根本没有从这里逃出去的可能？”

少年摇了摇头，仿佛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不知道为何，但从见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觉得，你是值得信任之人。”

她无声地笑了一笑，让人难以琢磨那笑里的异味到底是戏谑还是嘲弄，小姑娘慢条斯理地向后靠了靠身体，语气里带着和年龄极其不符的成熟∶“轻易相信他人最为危险，尤其是像我这种来历不明素昧平生的人——”

“但我相信你不会害我。”少年依旧笑得温润，将她的衣袖轻轻放下∶“快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