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四时歌

1.春歌

我叫秦罗敷，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子。我上面几个哥哥文采华章，都有着不错的前程，唯有我，最受宠的那一个，至今还未许人家。

对，我就是你们口中那个万人迷大美女，《陌上桑》里说，我有个专城居的丈夫，相当于现在的市长吧，其实我是骗太守的，我没有结婚，终生未婚。

这些，当然是小小年纪的我所不能预料的。

……

巳时一过，我就双十年华了。

已经三年没有媒人上门提亲了，父母忧心不已，我乐得逍遥。

因为三年前，有谣言说我行为不检点，失了贞，那天我确实凌乱不堪地从郊外回来，但并没有失贞，那是个意外，我好不容易从山涧捡回一条命，他们却指摘我不守妇道！

随便吧，我用不着他们喜欢，之前就说我“美艳有余，端庄不足”，爱怎么说怎么说，流言蜚语这种东西，只要我不在乎，他们说破了天也无用！

一个月后，好像是有人故意刮妖风，针对我的言辞越来越多了，我被烦透了，干脆花了点钱，散布了一个更劲爆的消息：秦家小女儿喜欢女子，且她本人是石女！

其实我嫁不嫁的，没所谓，就算我一辈子不嫁人，我爹娘也养得起我。为人父母的心思我不理解，但我看得出，他们还是希望我风光大嫁的。

可是，我喜欢的人嫁人了，我忽然觉得，这世上没有人值得我去爱，也千万不要有哪个眼盲心盲的瞧上了我。

那些轶闻，只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我喜欢的人是个女子，还是个已婚女子。儿时便与我为邻，说我们一辈子都要在一起的女子，她欢喜地嫁了她的檀郎，我在宾客席上默不作声地吃完了最讨厌吃的辣椒……

我一直想证明，她的檀郎根本是个凤凰男，爱除了她的一切，家世、权利、名声等等，可是我的那个傻姑娘啊，她不信我，她宁愿相信那个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小公务员！

那个小公务员，待她也好，她想要的，西域奇香都会寻来，不喜欢的，金线银线扔掉也笑嘻嘻。那人吧，三十了连个妾室都没有，还说此生就只有她一个夫人，如有二心，天打雷劈，我听到这种誓言，心道好笑极了，这天怎么不下雨打雷呢，好好考验一下他的话吧！

可是三年过去，他真的没有再娶，他们的感情比新婚时还要好，而我，名声彻底臭了，我发现这个，喜欢女人怎么比残花败柳还招人烦啊，早知道另外编一个理由了。

“秦罗敷爱刘兰芝，生生世世。”

某天，我在树皮上刻下这样的字，倏忽想起前不久踏青，遇到了那小公务员的上司，高太守，那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浪子，良家的青楼的他都爱招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那个花心大萝卜，可能是隐约觉得，他是个不错的拆婚大师。

对不起，兰芝，我承认我很自私，自私的希望你还像从前，住在我方圆几里的地方。

“阿奴，那个是谁家的女子，可有婚配？”太守的马车还真恰巧经过，里面的人撩开车帘问。

“太守记得仲卿吗？三年前，你曾为他和刘氏主婚，当时您赞叹刘氏貌美，殊不知刘氏的闺中密友，秦家小姐远胜刘氏万倍，只可惜……”

“可惜什么？”

“不喜欢男人。”

“哈哈，若真如此，我倒更有兴趣了。”

得到一个女子喜爱，不算本事；但若能得到一个不喜欢男子的女子喜爱，高洁士自己都要佩服自己了，证明他有魅力也有魄力呀！

“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

高洁士从容微笑，高声诵出：“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秦小娘子，我说的可正是你想说的？”

我挎着篮子，气呼呼地走了。

“他是有神异吗，为什么知道我想说什么？”我如何也想不通。

我以为，照他那样的人，会纠缠不休。可是他预判了我的预判，他一次都没有找过我，甚至那天清晨，桑林外的邂逅，更像是一场大梦。

可是为什么，我梦的不是兰芝，兰芝兰芝，唯梦闲人不梦君！

后来我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兰芝和那小公务员和离了，真搞笑，小公务员的母亲想替儿子求娶我，原因太简单了，那个老太婆说我的兰芝是不会下蛋的母鸡！我气得雇了人动了手脚，从此他们家养的母鸡只能杀来吃，亦不会生蛋，我也觉得我疯了，但我不在乎。

我怎么也没想到，祝英台化蝶，兰芝会跳河，他们都死了，就我还像个老妖怪，活了好多好多年。我目送我的父母，我一个又一个的兄长，或老死，或病死，都离开我，满目荒凉。

……

八十岁的某一天，城中战乱，主帅弃城而逃，有些力气的年轻人也都逃了，想我一介老妪，走也走不动了，昔日的美貌都被岁月腐蚀，我已经不记得人们当时惊艳的眼神了。不知为何，这时我还是会想到我至今都很爱很爱的一个人，我拄着树藤，一步步走向她跳河的地方。

我没有想死，我只是有点想她，想和她说说话。

“老人家，快停下！”依稀辨得出是个英俊的将帅，我们这边的将军跑了，他当是敌方那边的。

“老人家，您认得秦罗敷吗？”

“她啊，早就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了，找她做什么？”

“一个故人想问，淳熙六年立夏，那天清晨，她有没有后悔过，说的那番玩笑话。”

“不悔梦归处，但恨太匆匆。”

高氏陵园。

“爷爷，我带来了她的回答：不悔。”

“这是您最爱的胡子酒，敬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