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终

贝利尔淡然地勾了勾唇角，微眯的双眼让路西菲尔看不清他眼睛的瞳色。

贝利尔看来你很不满呐。

神的头生子依然一副风轻云淡之态，随意地卷着自己的白发，白色的睫毛散着光，他就这样双手环抱站立着，白得发亮的长袍，宽大的褶子下只露出白净的赤足。

路西菲尔垂眸不语，它静静地睁着眼睛，放空精神，光之子就这么和它相对而立，它认为如果没有一方打断，它们能一直这么站着直到耶和华把他们碾成碎屑然后回炉重造。

可是它能怎么回应这个肯定句呢？

在漫长的时间里，贝利尔清醒和它对话的次数用一只手都数得出来，它做工之余也就和耶和华来吵吵嘴，看看这卑劣的话术能不能把自己的神耍得勃然大怒，结果是一次也没有。

耶和华能随意操控行星撞向大地并爆发出骇人的灰烟，地上的大火焚尽一切，它能体会到极致高温后脸颊上的冰凉，爆炸和浓烟在地上四散，见过天光的威能将险峰不断打磨成坑坑洼洼的丘陵。

山峰上的植被和沙烁会被一并劈得焦黑燃起烈火，电光石火间便像明星般划亮漆黑穹宇的幕布。

地上的生物在滔天的洪水和火海疯狂逃窜，灾厄过后只剩下焦黑的尸体和水中膨胀爆炸的巨人观。这个世界在神的威能下显得不堪一击，路西菲尔像个被自上而下观赏的独角戏演员。

劈山填海，在一念间掀起足以抵达月球天的洪水，这是神，而它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它怎么还没被神杀死啊？

它用力地闭了闭眼，感到有什么流体在自己的眼眶里横冲直撞。原来是眼泪

啧……路西菲尔暗自嘲笑自己的无能，用手掩了掩那该死的眼睛，眼泪并不可耻，重要的是绝对不可能让祂和祂的头生子看到。

让祂们观察着自己的情绪逐渐崩溃，像两个观看独角戏的观众一样欣赏着他演绎戏曲。

他不会给贝利尔这个机会的。自他出生起，那个暖白色长发的天使总是挂着没有感情的笑立于神的右侧。路西菲尔懵懂地看着那位与自己一样长着三对散着光的羽翼的同类，但贝利尔并不回应。

后来他逐渐开始认识这个由神定义的界限，那时世界已有了一个最初的雏形，有十层天空和无数的行星沿轨迹旋转。

然后路西菲尔就被放置进了这个空无一物的世界，除了神偶尔幻化出的皮囊现身与他对话，再无交集。尚且年轻的炽天使行走在同样年轻的世界上。

「我说你要代我成为此方世界之眼。」

「此方世界万物的监测者，在此赋予你创世之能的三千万分之一」

世界被生生撕出一道巨大的裂隙，那是一切不可言状的色彩，一切可见与不可见之物的色彩互相叠合，它想在内心中描述自己的所见，却感觉眼睛直接连接着自己头部那个精密的零件开始发疼。

眼内已经开始爆炸流血，痛苦蔓过四肢百骸，它的血流布满了脸，路西菲尔第一次尝到自己的血是什么味道，苦的。但此刻一切都显得无味，胸腔的中心偏左开始抽痛抖动，它紧咬牙关直视着不属于「此世」的神。

他该说是美丽吗？似是千万张脸孔的不断叠合，完全超脱于血肉与骨骼，动态的移动，不可名状的色彩中遍布着上万上亿的眼之形体，似是镜子般的湖面，映照出自己的全部。此刻，视力被浓郁的神力极限放大，他能从祂的眼里看到他自己的眼，又从倒映中的双眸中看见自己的本体的镜影。

他的头开始炸裂一般地痛，似乎幻听到自己的头脑里爆破的声音，那根本不是人形，而是一切事物的不断融合又不断排斥交融拼凑出的「形」，水源火焰，土壤绿草，深海巨兽的宽鄂，奔驰在大地之上的走兽皮毛，一切事物具现在一体，成为了如此不可名状的「神」

「脸」的居中位置竖着硕大的猩红独眼，红光让路西菲尔感到无尽的惊悚与恶寒。

还有宏大的令它自己都感到自己的懦弱的崇拜与想要跪倒赞美的欲望。

一切都让它看不真切，都相同地叠合，身体再发软，意识最深处在叫嚣。

【杀了祂！】

【杀了祂！】

「不要直视神的颜。」

言灵即刻生效，它失去了躯壳与视线的控制权，膝盖抵在地面，它颤抖地抚摸着眼内炸开的静脉与天使独特的血肉，耳蜗流出血液，身体的一切都在为终极的神权战栗，恐惧，使它骨髓冻结，灵魂扭曲的恐惧。

祂的身旁飞着自己的同类，只不过暖白色的长发显得很是温和。但他却能立于神之右侧。那是作为神头生子的独特权柄。

它永生难忘那一日的场景，新生的炽天使仅因注视神之颜险而湮灭。

祂与祂的头生子显然站在一边，贝利尔总是淡淡地微笑，缄口不语是它与路西菲尔的相处方式。

贝利尔总沐浴在圣光中深眠，有意地疏远着一切，路西菲尔对它而言是个无趣的家伙，骄傲清醒但无用。它对耶和华创世的彩排一点也不感兴趣，只要不打扰它在温暖的圣光下深眠，一切都好。

这个世界的变化与它无关，它的出生或消逝也与它无关，他只想要在温暖的光下沉睡，并无欲求改变。

路西菲尔这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吧。

路西菲尔毫无感情地搅乱了两者之间的缄默。两个灵体件环绕的氛围频场被打破，让双方的心脏都不约而同地抽了一下。

你以为灵体没有心脏吗？灵体是真实的存在，虚无缥缈，他们的形象不仅仅存在于视野中，就算世界仅剩他们自己，他们依然真正地存在着，从不是意识在脑海中的投影。

他们是能量，他们有坚硬的地方，有脆弱的地方，不同于具体的固定形态的生物，他们的生体特征远比任何一种已知生物要艰深难懂。他们是可以被自由塑形的能量和物质，精密的结构支撑他们传导能量，行走于世。

贝利尔只是无端微笑，弯腰凑近路西菲尔的绿色的眼珠，觉得可爱又好笑。

它在心底默默嘲讽路西菲尔的自找不痛快。祂全知全能，通晓这世界以外的大智慧，造物的未来终将被祂收回所有，一切的思考辩驳不过是祂偶尔的怜悯。

就像你会自我感动地怜悯一只坠落在深渊迷失航线的垂死大雁一样，深陷于这个由神独裁的世界中，妄想向唯一的神提出质疑。在漆黑无物的世界中，颤抖的我们能做出些什么呢？

一切的力量都有祂赐予，而这样的我们又怎么跳出这个世界呢？

那么，与我一起陷入昏眠吧，路西菲尔。

贝利尔信步朝他靠近。

「不要动啊，路西菲尔。」

路西菲尔静默地注视放射出由白而散射出七色光辉的贝利尔向自己走来，白发天使伸出了手。

他艰难地挑了挑眼皮，理智告诉他要避开，而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倒在贝利尔的身上———好困。

贝利尔真正的休憩仅在梦中啊，路西菲尔。

路西菲尔的意识依然清醒，只是什么也做不了，他能听到贝利尔的喃喃自语，却连控制肌肉做出轻微的回应也完全无法达到。现在的自己笨拙得就像完全不适应自己身体，或是被封锁身体控制权的木偶一般。

直到听力和视力被慢慢夺取，仅剩的触觉也因为无法活动躯壳而作废，路西菲尔在一片黑暗中横冲直撞，叫骂着贝利尔是个碧池，但挣扎只是徒劳，亢奋的意识一点点陷入了疲惫，归于沉寂。

他做了一个梦

世界的全貌在他的眼中浮现，伴随着意识体剧烈的疼痛，就像被监控法术复制的映影一般播放。

在海中游弋的巨兽应言灵搁浅在沙滩腐烂爆炸。

在高天七翼十头的古龙最终跌落于平原，庞大而坚硬的身躯变成了高耸的山峰。

祂的念怒如火，必将烧灭全地。

地上的非人的生灵发出不同于人的哀嚎，或许是路西菲尔极限接近人的原因，也无法同情。

人是耶和华想要创造出的完美造物，祂所求的永恒发展性，需以源源不断的争执为奠基，不断地否认与肯定来感知世界，更新对此世的感知，人之间的争执绝对不能使其自我毁灭，争执中必要带来新的思考。

他为此见证了无数拥有不同的逻辑运转模型的人类。

这一批太软弱刻板，这一批太叛逆狂妄，这一批互相残杀，争斗欲望过强…，导致自我毁灭，在无尽的试错中终于找到最佳模型。

“不要直视神的颜”

“从这一刻起，你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我赐予你的礼物。”

赞美生存，赞美神未曾降下灾难。

赞美伟大的父神赐予我生命，我的灵魂中的一切美好唯祂能赋予，也唯祂能夺取。

祈祷祂的怒火未降临吾身。

天空和海洋在逐渐化为透明的颗粒碎散，土地碎裂出巨大的豁口，连漆黑的天幕也在不断地转化为黑色的颗粒消逝，整个世界被虚空充盈填满。这个青涩的世界又要变成最开始的混沌模样。

混沌的空间连维度的概念也一并失去，宇宙开始崩毁，尽管漆黑的宇宙看不出变化，但路西菲尔有感知，不可言状之色再次布满世界，只剩下尚还活跃的意识翻涌，或许过不久就要陷入永眠。

拥有无限的自我质询之智慧，对同类怀怜悯，灵魂深处有争斗的烈火与求知的深泉。这是耶和华的工程之一。祂的杰作总是由暴力与鲜血加之无尽的循环试验浇筑而成。

一股奇怪的力从他的身上抽离，瞬间朦胧的意识变得清醒，他睁开了眼，应该是睁开了，路西菲尔感觉自己的身体还能受控制，睁眼闭眼皆是一片死寂。

还有无尽的黑暗。

他试图驱动法术制造光源，却发现自己的一切都显得虚无缥缈，在这空间中显得渺小而庞大。

失去重力，失去感知，是空间却又是四面八方的无限延伸，恒长而引人沉湎于黑暗之中。

是一切法则都被抹去的世界啊，原来自己是要沉眠于黑暗中了吗？

终于能回「家」了吗？

耶和华（雅赫威）我说要有光。

于是世界便有了光。

熟悉的声音响起，祂又一次埋下旧的约束。

耶和华（雅赫威）我说光要来划分一切可见与不可见。

那是祂的头生子贝利尔，那是光，但光亮并未照亮一切，此世依然虚无漆黑。

光是存在的，但并没有可照亮的一切，祂和贝利尔，还有路西菲尔，都已化为抽象的能甚至超脱于任何空间的概念。世界依然漆黑，因为空无一物，由虚无填满。

耶和华（雅赫威）我说此乃存在之见证。

路西菲尔的意识短暂宕机。

他并不明白神的声音到底是客观存在，亦或只是意识深处的传播。

耶和华（雅赫威）以存在之见证昭彰此世的过去，我说此世并非虚无。

耶和华（雅赫威）我必让起始至终结的证明由光照亮，证明旧的存在，我的意念抹除旧世，我意念定义新的法。

没有意志存在，时间因此而失去意义，久违的约束刺激着他的意识，好像距离耶和华说出言灵有无数个亿年 ，路西菲尔上一刻还只能感知到混沌，此刻却因迎面而来的各种感官冲击而差点晕厥。

首先是方位上下的概念，虽然依旧没有重力，但是耶和华真真切切地与自己同一体位地立于路西菲尔旁边，漆黑的宇宙中开始环绕各种行星和星云，连自己的身体也同样显露出形象，浩瀚的星空和光自他的指尖诞生，神的周围环绕着无数的小行星。

不断运转地行星是祂流通的血，近乎永恒发光的恒星如祂的万千只眼。

此世的一切都从祂的指尖诞生，祂就是世界。

他突然有点能理解耶和华对世界虚无缥缈的爱了。

「我以永恒之爱来爱你，所以用坚定之爱来吸引你。」

祂的身躯填满虚无，祂是世界存在的全部「意义」，山川河流仅是祂一方世界的发丝，漆黑的宇宙中盘踞真神的意念，祂无处不在，祂即是世界，祂没有躯壳。

祂是意志，是修改这个毫无定义无边无垠的世界的至高意志，祂是虚无，是填充亘古不变无限空间的虚无，虚无即是世界唯一真实的存在。

祂爱祂的造物，修改祂的造物，祂吩咐他们如何去做，就必须如何去做。空间由祂的掌心诞生。白鸽和光明是祂的物质世界的手，祂注视一切，他们的行为在祂的眼中是可数的线性的叠合，终将在「此刻」收拢为一体。

祂无所不知，祂全知全能，仅仅因为祂是唯一的神，祂爱世界，因为世界即是祂自身，祂并不向一切冒犯降灾，仅仅是因为博爱，因为祂站在世界之外的无形。

没有什么可以动摇祂的意志，没有什么可以让祂陷入痛苦迷茫，谁也不行，因为世界都是祂的造物，祂无法不爱，无法不爱祂自己。

虽然这种爱往往招致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