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归楹在外面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宴会厅。
姜雪宁还在那里吃吃喝喝。
边城这些食物对于她来说新奇得很,所以她很爱吃——酒也喝了不少,看得出来,人已经微醺了。
沈归楹挑了挑眉,拍拍她的脑袋:
“宁二?”
“唔…啊?”原本低头认真吃东西的人一听到她的声音,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来,迷迷瞪瞪地看着沈归楹,有点茫然地开口:“…殿…楹姑娘,怎么啦?”
“你这是喝了多少?”
沈归楹看着她这样不免有点好笑,挑了挑眉问道:“都醉成这个样子了?”
醉?
姜雪宁下意识摇摇头,一本正经地反驳她道:“我没醉!”
醉了的人,可不会承认自己醉了。
沈归楹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一会儿。
她进门没多久,燕临便也回来了——看上去倒像是有意避嫌,一前一后进来一般。
若是没有嫌疑,何必要避开?
众人一阵心照不宣地笑。
就连谢危,目光也从沈归楹和姜雪宁这边稍稍移开,落在燕临身上。
但很快,青年便又收回了视线,表情不咸不淡地继续喝茶。
两人回来没多久,宴会便也结束了。
众人便都散了。
沈归楹是觉得姜雪宁这幅醉醺醺的模样好玩,但让她送人回去,照顾人,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只让畔柳跑了一趟,把人送回房间。
而她,自然是回了自己的住处。
奔波了数十日,她终于能睡一个好觉了。
大抵也正是因着这个原因,燕临和谢危都没有在今晚来寻她——所以她这一觉睡得很沉,也睡得很好。
睡得好,即便是大清早醒来,她心情都还不错。
只是才刚刚洗漱完,剑书便来了。
沈归楹抬眸看了眼剑书,有点诧异:“…先生寻我?”
剑书恭恭敬敬:“是。”
沈归楹便继续问:“可有说何事?”
剑书眨了眨眼睛,老老实实:“…没有。”
“但…”
他迟疑了一瞬,到底还是继续补上了一句:“…先生已经做好了饭菜。”
…这是要让她去吃饭的意思?
沈归楹想了想,觉得也没有其他可能了——毕竟在济南府的时候,对方也经常这么做,如今到了这里,再给她做饭也不奇怪。
有现成的饭吃,沈归楹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所以她点了点头,语气从容地吩咐剑书:“那你等着,我待会儿再随你一同过去。”
剑书应了声“是”,在外头立着。
等沈归楹收拾妥当,他才带着人一路穿过庭院中堂,到得谢危屋前。
几片灰黑的砖砌在屋檐下,里头种着棵万年青。
屋舍也平平无奇模样。
只是这地方来的人少,格外安静,约莫也是燕临特意为谢危挑好的屋子。
这会儿靠窗的炕桌上,已经摆上了好几盘菜。
谢危坐在左侧,手边上一盏酒。
沈归楹一眼便看的分明。
这与他们在济南府的厨房里碰头时,一般无二,菜也已经摆上桌。
剑书在庭院口停下,而后示意她进门。
沈归楹自然不会客气,直接抬步跨进去:“先生倒是好雅兴,一到边关,倒也不休整几日,便做上吃食了。”
谢危眼底云淡风轻、飘飘渺渺的,抬眸瞧她,笑笑道:“公主来了。”
没人时,他还是爱唤她“公主”。
这一点,倒是不论什么时候都没变。
沈归楹听着他的招呼,从善如流地坐在了谢危对面,把搁在桌案右边的那双象牙箸拿了起来,低头看着这一桌菜。
足足有五六样。
熏乳鸽色泽深红,白玉豆腐幼嫩多汁,鸡丝银耳汤色鲜亮,白花鸭舌片片精致,更绝的是中间竟然放了一盘羊羔肉,也不知用了何法刷的酱料,每一片表面都浸着油油的光泽,边上搭了一些小葱段。
真真做到了色香味俱全。
沈归楹差点就要伸出筷子去了,可一抬头只看见谢危坐在她对面饮酒,不由得顿了顿。
她朝他面前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自己的筷子,沉默了一瞬,若有所思地询问:“先生那边怎么没筷子呢?”
谢危看着她说:“昨个儿饱了。”
…什么意思?
沈归楹太了解谢危了,一听这几个字便琢磨出不对劲来,她眯了眯眼,慢慢放下筷子,语气淡淡道:“昨日的饱,可抵不得今日…先生若是不陪我一起吃,那学生,倒是不敢吃了。”
谢危并不意外她会有这样的反应。
青年慢慢弯起唇角,而后点了点头:“好。”
他扬了声:“剑书。”
剑书便立刻从门口走了进来,恭恭敬敬道:“先生有何吩咐?”
谢危语气淡淡:“再去取双筷子。”
剑书:“…啊?”
“没听到我的话么?”谢危的眸光落到他身上,平静又淡然:“我说,再去取双筷子,我要陪公主,一起用膳。”
啊?
剑书有点懵,但他没敢表现出来。
别人不知道,但他能不知道么?这一桌子菜都是他亲眼看着先生做出来的,要知道先生可是…
陪公主一起吃…真能吃下去啊?
剑书光是想想都觉得嘴里发酸。
但他还是乖乖去取了一双筷子,然后递给谢危。
沈归楹全程看着他们的动作,未发一语。
谢危面色平静,抬起筷子,夹了道距离他最近的羊羔肉。
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表情如常,没有变化。
——是她想多了?
沈归楹不太相信。
这人从来能忍…说不定只是忍着没有说出来而已…总之,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谢危不太对劲。
“公主不吃么?”谢危知道她不信,唇角微微弯了弯,语气很从容地询问:“莫不是觉得臣…不怀好意?”
“公主着实多虑了。”
他说着,语气平静地开口:“公主知道臣对你的心意,不至于对你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再者而言,臣…没有那么无聊。”
他这么说,倒显得沈归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沈归楹微微皱了皱眉,沉默地盯了他一会儿,而后到底是举了筷,夹了片谢危方才夹过的羊肉送进嘴里。
肉质与他之前做的一样细嫩鲜美。
只不过…
这味道似乎稍有一点的酸?
沈归楹动作顿住。
她眯了眯眼,又抬眸看向谢危。
青年却依旧面不改色,见她夹了菜之后,便也慢条斯理地又夹了一筷子,甚至还沾了沾酱料送进嘴里。
沈归楹:“…”
真是她的错觉?
沈归楹又抬眸看了眼剑书。
对方也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沈归楹沉默了一下,伸出筷子,又夹了一片,放进嘴里。
然而当她一口咬下去嚼进嘴里时,好几股酸水混在筋肉的油脂中,一下全被挤出来,充斥了她整个口腔。
沈归楹沉默了。
她面不改色,将这片肉吞了进去。
而后,从容地放下了筷子。
“我未曾想过,先生也会有这么无聊的举动,”少女面色漠然,脸上表情看不出什么喜怒:“还真是,让人失望。”
谢危沉默了一瞬,没有说话。
倒是剑书有点忧心地看了眼谢危,又打量了一会儿她神情,眼皮直跳,小声道:“公主有所不知,先生心里不痛快,做东西不好吃,也是有的。”
不好吃。
沈归楹轻轻弯了弯唇角,语气平静地反问他:“是么?”
剑书眼皮跳的更厉害了:“…是…是吧。”
沈归楹状似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是如此。”
“既然先生的厨艺这般不稳定,那么日后,先生还是不要再让我来吃你做的东西了。”沈归楹一边说着,一边起了身,眸光冰冷地开口:“这种东西,我可承受不起。”
“还有…”
她的声音很平静,也带着显而易见的冷意:“谢居安,我不是非要吃你做的东西。”
是他,想做东西给她吃。
吃醋可以,生气也可以。
只要不波及到她,沈归楹根本就不会在意。
可他既然波及到她了,她自然不可能让自己受这个气。
她没有非要谢居安。
谢危或许的确很重要,也的确很聪明——可是会反噬主人的东西和人,那便留不得,也不能留。
这是她的人生准则。
沈归楹丢下这番话,便直接离开了。
剑书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甚至不太敢去看自家先生的脸色。
剑书打了个激灵,进去了。
谢危沉默了很久。
他沉默了多久,剑书就战战兢兢了多久。
终于,谢危开了口:“剑书。”
声音很平静。
剑书一个激灵,立刻应声。
谢危站起了身。
他垂眸,看着桌子上的菜。
满桌菜几乎没动过。
青年一身清隽地立在边上,轻描淡写揭过一边的雪白锦帕擦拭着方才沾在指头上的几滴醋酒,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做似的,淡声道:“都端了去喂狗。”
剑书头皮发麻,道:“是。”
他把桌上的都收拾了,端了出去。
出门,却是碰到了畔柳。
畔柳是个暗卫,但是如今沈归楹身旁没人,她便也加上了个侍女的身份。
剑书和她认识久了,自认为也是熟识,便笑呵呵打了个招呼。
然而对方冷漠地瞥了他一眼,直接抬步走人。
剑书:“?”
不是,这不关他的事吧?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是先生做的啊!怎么现在要他承受那些?
他如是想,也去拦人:“畔柳!畔柳姑娘。”
畔柳被他拦住,不悦地皱了皱眉。
而后不等他开口,直接纵身一跃,跑了。
她还要去给殿下准备吃食呢,这人怎么碍手碍脚的?果然是谢先生身边的人,一样的碍手碍脚,没有眼色。
剑书:“…”
没必要,真没必要。
唉,刀琴不在,都没人和他说话了。
不过,说实话,他觉得先生是真的有点小心眼了。
虽然说公主和世子看上去关系很好,但两人都可以称得上青梅竹马了,要能成早成了,哪儿用等到现在?先生压根犯不着费心。
剑书一边想,一边认命从边上走过去,要去处理这些花了一早上心思做出来的东西。
只是走没两步,他又停下来,犹豫了一下想:但是…狗要不吃,怎么办?
显然,这是一个极其可能的问题。
但是很显然,要么狗死,要么他死。
他还是乖乖去处理了。
沈归楹回去路上,正巧撞见燕临。
看方向是要去谢危那边。
瞧见她,燕临立刻弯了弯眼眸,先向她身后望了一眼,才好奇地询问:“怎么了,楹楹,刚从谢先生那边回来?”
沈归楹如是实在不想多说一句话,只语气淡淡道:
“嗯。”
她想了想,还是提醒:“谢先生今儿个好像不痛快,燕临,你若是要去找他,可得小心点。”
燕临一头雾水。
沈归楹没打算再多说什么,只是同燕临告别之后,便往自己屋里去了。
这倒让燕临有些纳罕。
他看了她背影有片刻,若有所思。
不过照旧去找谢危。
道中不免又遇到剑书,他也问剑书端着菜干什么去。
剑书笑得不大好看,说去喂狗。
燕临又觉稀奇。
很快到得谢危屋外,他便上前在屋外向着门躬身一拜,道:“燕临来见先生。”
谢危人在里面,叫他进来。
他进去之后打量谢危神情,分明云淡风轻,与寻常时候无异,半点看不出沈归楹先才说的什么“不痛快”。
两人聊的是粮草的事。
既然要开战,粮草一天不到,众人心里就一天没底。而按他们原定的计划,本该今日就到的吕显迟迟没有音信,实在让人有些忧虑。
谢危这边也时刻关注着粮草辎重的消息,对此倒是了如指掌,只道:“吕显在前什么也没带,任氏盐场的人压后几天,负责的才是真正的粮草辎重。吕显没有准日到并无什么要紧,后面任氏盐场的人准日到就行。吕显此人心中有些成算,无须为他担心。”
这话意思很明白——
反正吕显不负责运送粮草辎重,便出了什么意外死在路上,也没什么可惜。
还好吕显本人不在此,否则听了他这话,非得气个七窍生烟。
燕临终于从这里听出了“不痛快”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