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宁一脸茫然:“真是奇怪,我说我犯恶心,先生怎能说我骂人呢?许是我昨日没注意吃坏了肚子,也可能是今日闻了什么不干不净臭气熏天的东西,若再这殿中呕出来,只怕搅扰了先生讲学。所以今日请恕雪宁失礼,先退了。”
她话说得客气,然而唇边的笑容是怎么看怎么嘲讽,半点没有客气的样子,转身从这殿中走时,连礼都没行一个。
众人都惊呆了。
沈归楹却是不由得弯了弯唇角。
见过逃学的可逃得这么理直气壮胆大妄为的,可真就见过这一个!
王重更是没想到这姜雪宁非但不服管教,竟然张嘴撒谎当着他的面从他课上走,一张原本就黑的脸顿时气成了猪肝,抬起手来指着她背影不住地颤抖,只厉声道:
“好,好,好一个不服管教的丫头片子!这般顽劣任性之徒,若也配留在奉宸殿中,我张重索性连这学也不必教了,届时且叫人来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姜雪宁脚步早都远了。
听他在背后叫嚣,连头都懒得转一下。
上辈子这老头儿的课她都没去上过,倒不知他脾气这样爆,可料想也是个翻不出什么浪来的毕竟她上一世从一开始就没上过课,也没见这老头儿有本事治她啊。
想着她便冷笑了一声。
只是此刻还没过辰时,想在这宫中走走吧,宫内上下只怕正为着那玉如意一案暗地里潮涌,想要回房去睡觉吧,又觉着一个人待着无聊。
她想了想,便琢磨着去转一圈。
没想到,却碰见了郑保。
这边,沈归楹看着姜雪宁走远,她收回目光,见王重还是一副怒极斥责的模样,眸光冷了冷,嗓音淡淡道:
“先生不讲课了吗?”
王重一怔,下意识看向沈归楹。
少女这时候面上已经重新带上了无懈可击的笑容,一如既往,令他疑心是不是自己刚才听错了,那声音其实并没有那么冷淡:
“先生若是实在生气,不若歇一歇,平缓一下心情吧?”
“我等自会认真看书。”
总之,闭嘴就行。
王重没听出来她话语里的深意。
他听着沈归楹这么说,心情倒是好了不少,还夸赞道:“昭阳公主不愧是被圣上亲口赞扬过的,果真尊师重道,温和贤淑。”
沈归楹笑意淡了三分,却依旧礼貌:
“先生过奖了。”
“还是,赶紧歇着吧。”
不然,只怕她要忍不住了。
好在她这话说完,王重便也点点头,而后歇着了。
一众人便自己温书。
沈归楹没兴趣去看那本《贞礼》。
一众人一直忍到了下了,等到王重走了,姜雪宁便也卡着点回来了。
沈芷衣走上前牵住她的手:
“宁宁,你没事吧?”
姜雪宁自然摇摇头,而且还安慰沈芷衣说自己本来就不想上课,出去正好躲懒了。
沈归楹若有所思地看了心情颇好的姜雪宁一眼,猜测她应该是见到郑保了,只是不知道郑保是不是按照她的意思来说的。
想到这里,她微微弯了弯唇角,轻声道:
“宁二姑娘不必在意,王老先生…他的确是老了。”
姜雪宁没想到沈归楹会和她搭话。
而且这话…
不知道为什么,姜雪宁整个人都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而沈芷衣很附和自家楹楹这话:“就是,楹楹说的没错,他真是老了,说的那些话,我都犯恶心,宁宁生气也是应该的。”
姜雪宁诧异道:“两位公主也不喜欢?”
沈归楹不喜欢她自然能理解,毕竟是上一世亲手杀了自己皇兄,还谋反的女子,自然看不惯这些所谓的《女德》、《贞礼》,只是沈芷衣…
不过也是,乐阳长公主从小被娇宠着长大,不喜欢这些也不奇怪。
她这么问了,沈芷衣和沈归楹也都应了,三人来不及接着说,谢危便来了。
他一眼便看见了站在那里的三人。
而见谢危来了,沈芷衣便立刻拉着姜雪宁回去了。
沈归楹本就在自己的位置上,所以倒是不紧不慢,直接坐下来便是了。
谢危这才走了进来。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一番错综复杂的局面没理顺,半夜又头疼,犯了寒症,今早从府里出来时面色便有些发白。
原本轻便些的道袍也不穿了。
剑书怕入了冬风冷吹得寒症加重,给他披了嵌了层绒的深青氅衣,立住时便有几分青山连绵似的厚重。
沈归楹看见他时敛了笑意,一副挑不出错来的恭敬姿态,谢危自然清楚地收入眼底,虽然大家都是这样,但他还是不免又气闷了几分。
他见众人都朝他行礼,便淡淡道:“不必多礼。”
也收回了方才落在沈归楹身上的目光,携了一卷书走进来。
谢危自来从中间过道走,正好从沈归楹书案旁经过,然而目光不经意垂落,忽然便凝住不动,连着脚步都再次停了下来。
沈归楹并不意外。
她弯了弯唇角,再顺着他目光看去,果然是那本摆在案角的那册《贞礼》。
谢危两道长眉却是蹙紧。
他环视一周,众人案头上都有这本书。
他伸手拿起沈归楹案角这本,翻了两页,搭在那纸页边角上的长指便停住,只问:“奉宸殿进学并无此书,谁让放的?”
沈归楹心底一嗤,看向他的眸光难得冷漠,并不回答。
谢危心里又不舒服了。
…又不是他…
众人则是面面相觑。
沈芷衣犹豫了一下,道:“回先生,方才本教《礼记》王老先生说学生等不知尊卑上下,是以压了《礼记》先教《贞礼》,命人发下此书。”
“…”
王重?
这位国史馆总纂并不与翰林院其他先生一般,谢危接触得不多,实没料着沈芷衣会给自己这样一个回答,更没料着王重有胆量阳奉阴违,改了他拟定的书目。
目光重落到书页上,条条皆是陈规陋款。
他脑海里竟不由自主地回溯起方才沈归楹那眼神——
一时便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再见这书,便更不惯了几分。
他虽一向与人为善,可内里却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当下也不置一言,眼帘一搭,劈手便将这《贞礼》朝殿外扔了出去。
那书册“哗啦”一声,翻起白花花的纸页来,摔落在外头台阶上。
除了沈归楹和姜雪宁,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沈归楹也不由抬眸望着谢危。
青年有些苍白的脸容不起波澜,只看众人一眼,持着自己编的那卷书走上殿,站定后,一指殿门外:“都扔掉。”
沈芷衣惊喜极了,把自己桌上那本《贞礼》扔了出去。
其他人却是面面相觑,一副畏缩不敢模样。
沈芷衣便着手将她们书案上的《贞礼》全都扔了。
她们怕,她可不怕。
众人:“…”
周宝樱很小声地开口嘀咕:“那、那王先生那边…”
谢危垂眸根本不搭理。
任谁都看得出来,比起昨日教琴的时候,他心情是坏了不少的。
他把自己那卷书平放下来,淡淡道:“上课。”
只是…谢危想了想,思量一会儿,还是换了自己原本要讲的,转而把《史记》里《廉颇蔺相如列传》一篇挑出来讲。
从“完璧归赵”讲到“负荆请罪”。
因事有传奇,众人都跟听故事似的,很快便全神贯注。
今日沈归楹显然没有要寻他的意思,谢危本想寻个理由找他,然而少女只是别开眼,压根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谢危:“…”
那书明明就不是他…
他眉眼沉了几分,又想辰正二刻国子监的孙述便要来教算学,实非说话的良机,立着看她半晌,只好走了。
只是一路出宫回府,心内终究一口郁结难吐。
吕显掐算着时辰登门拜访,一进了壁读堂便看见他面向那一片未悬一物、未书一字的空墙而立,手里一盏茶也不知端了多久了,大冷天里连点热气儿都不往外头冒了,不由一阵纳罕。
这壁读堂乃是谢居安书房。
向来是遇到难解之事才面壁而立,空墙上不置一物为的是澄心静思,今日是为什么?为宫里那桩眼见着就要闹大的如意案?
他一整那文人长衫在谢危身后坐了下来,只道:“无缘无故跑去宫里教那些女孩儿干什么?虽说这样的确好见小公主,但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平常经筵日讲都挪不开空,如今又收一帮学生,是更难见着你了。”
“现在一天倒有五六个时辰都在宫里…人倒是难看见…今日来本是想同你说那尤芳吟,你这架势,又出什么事了?”
谢危觉得他聒噪。
直到这时手才动了动,回过神来去喝端着的那盏茶,才发现已经凉了,只好置在一旁案角上,道:“些许小事。”
“小事?”吕显不由上下打量他,目光古怪,“你谢居安从来只为大业烦忧,我倒不知你什么时候也会为小事澄心了。”
“不会…”
他语气调侃:
“又是因为小公主吧?”
谢危:“…”
他觉得这人实在是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