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宁安如梦(32)

喝杯茶也耗不了什么功夫，沈归楹点了点头，应下了。

那小太监便端着两盏茶，一盏搁在谢危手边的上，一盏搁在了沈归楹手旁旁的炕桌上，也不知有没有听见这偏殿里之前发生了什么，更不抬头多看一眼，放好茶盏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两人便一同拿起茶盏，喝了起来。

不得不说，谢危对自己很好。

当然，沈归楹也对自己很好。

这大抵是聪明人的本能。

谢危率先放下茶盏，视线微抬，落在沈归楹身上。

少女敛着眸，睫毛纤长，一副乖觉的模样。

但…她可和“乖觉”两个字沾不上边。

沈归楹不知道谢危在想什么，她喝了茶，便再次伸手问谢危要那所谓的“课业”。

谢危塞了一张被朱色批阅过的纸给她，而后便放她离开了。

沈归楹走的迅速。

沈芷衣让她去寻她，她便干脆直接去了。

等到沈芷衣放人，已经是晚间了。

沈归楹回了重华宫，姜雪宁自然是回了仰止斋。

回到重华宫，檀溪照常同她汇报今天的情况。

因着昨日的事情，宫中今日安静得不行，更没有人敢闹什么幺蛾子，是以可以说风平浪静，没有什么情况。

当然，她也说了郑保的事。

沈归楹便让檀溪给郑保传了消息——目的自然是为了钓姜雪宁。

姜雪宁丝毫不知道自己要咬勾了。

晚间仰止斋众人用过饭后，都聚在流水阁，一道温习今日学过的功课，也顺道看看明日先生要教的书。

她虽与大部分人不对盘，这种场合却是要在的。

因为像薛姝学识是上佳，偶尔也会为旁人答疑解惑，虽然她与她们都有点小过节，可学问无关恩仇，能多听一点便赚一点，何乐而不为？

所以从沈芷衣的鸣凤楼回来之后，一到时辰她也早早地拿着书到了。

不过这时还有少数几个人没到，众人并没有聊读书和学问的事，而是相互笑闹。

姚惜再一次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周宝樱是所有人当中最活泼最敢闹的，上前去就抓住了姚惜的手，使劲儿地摇晃:“姚惜姐姐你就说嘛，我们今早可都看到了，你把一封信交给了宫人，本来好好的，可发现被我们瞧见都红了脸。快说快说，是不是如意郎君的事有了眉目？”

姜雪宁刚翻开书的手指，忽然顿住。

姚惜被他们闹得忸怩起来，跺脚道:“烦人，你们净来闹我！”

尤月却是掩唇笑，打趣道:“那张遮都已经识时务地主动来退亲了，姚惜姐姐的亲事哪里还有不成的道理？”

众人都跟着点头。

但没想到姚惜却看了尤月一眼，摇了摇头:“不是。”

尤月没反应过来:“不是？”

众人一时安静，都有些诧异地看着姚惜。

姚惜那白嫩的脸颊上，一抹薄红便渐渐变作了绯红，微微咬了咬唇，垂眸时带着万般地羞怯，道:

“他说想退就想退，哪儿有那么容易的事？定了亲再退，人家还不知怎么非议我呢。他出身不好无妨，家有寡母也无妨，反正我什么都有，也不需他多费心。”

众人可都没想到姚惜竟然说出这番话来。

唯有薛姝与她交好，似乎早就知道一般,面上没有什么惊讶。

尤月却是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有些没忍住地惊呼出声:“不会吧，姚惜姐姐怎么忽然看得上张遮了？！”

上一回入宫来时,姚惜对她和张遮这门亲事是什么样的态度，众人可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怎么人家一退婚了，姚惜的态度反而变了？

众人都觉得有些纳罕。

自早上那封信着人送出去后，姚惜一颗心就从未有过如此忐忑的时候,既有些担心张遮那边的反应，可同时又有一种无法忽视的期待。

期待张遮会为她的选择惊喜。

毕竟明知他近来前程困顿、寸步难行还愿意嫁给他的姑娘,这世上绝对不多，但凡是个正常的男子，收到她的复信之后,都会为之感动吧？

若是前几天听见尤月说出这样一句话,她必定是万分同意的，可如今听来却觉得十分刺耳。

她将来就要嫁给张遮。

尤月讽刺张遮算怎么回事？

姚惜两道秀眉轻轻颦蹙起来，看了尤月一眼，声音冷淡下来,道:“张遮没什么不好的。”

尤月:“…”

再笨的人看了姚惜这态度都知道自己刚才恐怕是说错话了，只好讪讪的赔了笑:“是,是。”

然而闭上嘴时,看姚惜的神情却不免有些一言难尽。

在姚惜转过目光没看见时，她甚至没忍住轻撇了嘴角:见过出尔反尔的，也见过自己说了话转脸就不认的,可出尔反尔、转脸不认得这么彻底的，却还是头回见。不嫌自己脸疼吗？早先也不知是谁把张遮贬损一通说得一文不值，倒有脸责斥她来了！

尤月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姜雪宁冷眼旁观，将这一丝不屑收入眼底，只平静地想到，原来这帮抱团的人之间也不是那么紧密，内里也有龃龉。

她该为这一点发现笑出声来的。

可看着姚惜那含羞带怯与众人说话的神态，唇边上跟挂了铅块似的，沉得弯不出本分弧度。

她知道，姚惜其实是没有机会的。

而她…也没有机会。

毕竟张遮…

似是想到了什么，姜雪宁无声地敛了敛眸，忍不住握紧了手。

…真奇怪啊。

明明张遮，是那样好，那样正的一个人。

可他偏偏喜欢的…却是沈归楹那样的女子。

并不是说沈归楹不好，而是…

太让人意外了。

姜雪宁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是有些酸涩的。

可她得罪不起沈归楹，也不敢得罪…当然，她也没有资格去责怪张遮…毕竟人家喜欢谁着实和她无关。

她只是…有点难过。

想到这里，姜雪宁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天晚上，她在流水阁坐了许久，可旁人读了什么，问了什么，又答了什么，她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这个消息一大早就被檀溪传给了沈归楹。

看得出来，姜雪宁是真的喜欢张遮。

这些伴读不过是谈论了一下，姜雪宁就这般魂不守舍的…

沈归楹觉得很有意思。

看别人为情所困…很有意思。

但，她绝不会成为别人的“意思”。

洗漱完，便照常去上课。

今日上的是谢危编撰的那本书，由老翰林王重替她们上课。

然而等到人过来，拿的书却并非谢危编撰的那本。

而是《贞礼》。

沈归楹眸中划过一丝厌恶。

沈芷衣也开口询问，什么时候才能上谢先生编的课本？

那王重只开口解释道:“长公主殿下，圣上令我等来授课，是要让诸位知书明理，而非由着几位的性子，为所欲为。”

“老朽听闻，有人在奉宸殿中，不知尊卑上下，甚至连女子温柔端庄的贤淑，都不能够示于人前，老朽真是深觉荒谬，又自觉身负重任，今日特意换了课本，来给诸位讲讲，什么是女子的本分。”

姜雪宁:“…”

老不死的点她呢。

但她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忍着。

王重便继续道:“请大家翻开课本。”

王重是个规矩极严的人，既做了决定，便根本不管下面人包括长公主在内是什么表情，毕竟长公主将来也要嫁人，听一听总是没错的。

沈归楹指尖绷紧，垂着眸，没有动作。

王重自顾自翻开了书页，便叫众人先看第一篇卑弱。

只道:“古时候，女婴出生数月后，都不能睡床榻，而是使其躺在床下，以纺锤玩乐，给以砖瓦，斋告先祖。这是为了表明其出身之卑弱，地位之低下。纺锤砖瓦则意在使其明白，她们当尽心劳作，从事耕织，且帮夫君准备酒食祭祀。所以，为女子，当勤劳恭敬，忍让忍辱，常怀畏惧…”

整个殿内一片安静。

不说沈归楹，就连沈芷衣的面色也有些阴晴不定。

姜雪宁坐在她后面，听见这番话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上一世自己与薛氏一族斗狠时，前朝那些雪片似飞来力劝皇帝废后的奏折。

她曾在沈玠病中偷偷翻出来看过，上头一字一句，字字句句皆是妇德女祸，与王重此刻之言的意思就重合了个七八。

女婴生下来连睡床都不配！

哪里来的狗屁道理！

沈归楹到底什么时候谋反？就不能立刻马上现在吗？

王重还板着一张脸在上头讲。

姜雪宁越想越气，本来昨夜听见张遮与姚惜的事心情就不好，这会儿豁然起身，直接把自己面前的书案一推！

“吱嘎，哐啷！”

书案四脚一下从大殿光滑的地面上重重磨过，发出刺耳难听的声响，书案垒着的书本与笔墨全都倒塌滚落下来，一片乱响，惊得所有人回头向她望来。

王重立刻皱起了眉头看她:“怎么回事？”

沈归楹注意着姜雪宁的面色。

她面不改色，直接道:“先生，我恶心。”

王重也知道这是个刺儿头了，听见这话脸色都变了:“你骂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