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收回目光的瞬间,谢危抬了眸,看向她。
但很快,他又移开了目光,神情一如往常。
一直暗暗打量着两人的姜雪宁怀疑自己刚才是看错了。
刚才…谢危是看了沈归楹吗?
…是因为沈归楹看了他?
可是大家都在看他…
或许是因为沈归楹经常请教他问题?好学的学生…先生不说偏爱,但总是会多注意一些的。
没错。
姜雪宁暗自点头,觉得自己真相了。
她松了口气,而后放心了。
…总之,她没办法想谢危和沈归楹有什么其他的关系…
不然…
没有不然!
想不了一点总之!
姜雪宁定了定神,而后定睛打量谢危手中的琴,只见得琴身暗红近黑,漆色极重,隐有流水祥云般的纹路,看着不旧,即便看不到琴腹上阴刻的琴名,她也一眼辨认出这是谢危自己斫的琴里最常用的一张,唤作“峨眉”。
心于是没忍住一紧。
她于琴之一道实在是没有半点天赋,既不懂得弹,也不懂得听,平日的机灵劲儿一到了学琴的时候便全散了个干净,活像块榆木疙瘩。
上一世学琴便差点没哭死。
还好后来逃学成瘾,也没人来追究她。
姜雪宁认得的琴不多,谢危这张算其中之一。
她记得上一世,是一日雪后,整个皇宫红墙绿瓦都被银雪盖住,她从宁安宫外的长道上走过,远远就听见前面奉宸殿的偏殿里传来隐约的琴声。
于是驻足。
但那琴声没多久便停歇。
她问尤芳吟,可是谢危?
虽然她这么问,但心里其实清楚,必然是谢危无疑。
姜雪宁记得他这张琴,又好奇,琴的名字典出何处?
莫非,是峨眉山北雪极目,方丈海中冰作壶?
直到后来谢危焚琴谋反,姜雪宁才想起,还有一联生僻少人知的诗,曰——“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
谢危上一世最终是成功当皇帝了,还是死了?又或者…去弄那峨眉月了?
她想想有些困惑。
但仔细琢磨,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做了这么多,又造下那许多的杀孽,若是最终没能成功当上皇帝,下场恐怕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便是沈归楹估计都不会放过他。
因还没到上课的时辰,谢危试过琴音后边坐到了一旁去,也不对她们说一个字。
按理说此刻本是两门功课之间的休息,众人可随意走动休息。
但谢危坐在那边便自有一种奇异的威慑力,让人也不敢高声喧哗,甚至也不敢随意走动,个个都十分乖觉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唯恐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如此一来,满殿清净,倒有一股难得的静气。
沈归楹和沈芷衣隔的有点远,也不好说话,她也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便垂眸看了会儿自己面前琴上的琴弦。
谢危不动声色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少女没有抬眸,只是盯着琴弦,像是在发呆。
谢危无声收回目光。
但是没过两秒,又不由得看了过去。
不过很快他又意识到不妥,眉心微紧,淡淡收回了目光。
直到那两刻休息的时间过去,谢危才重新起了身,站到了殿上。
这一刻下面包括两位公主在内的八位学生全都站了起来,向他躬身一拜,算作课前流程:“学生等拜见谢先生。”
谢危摆手道:“不必多礼。”
高处的书案上搁着一把戒尺。
他垂眸看了一眼,随意拿起来把玩,叫众人都坐下后,便道:“今日要学的是琴。谢某知道,诸位小姐,包括两位公主殿下在内,大多对此已有了解。不过眼下既然都跟了谢某学琴,便请大家将往日所学都忘个干净,权当自己并没有学过,从头来过,重新开始。”
他在说话,底下自然很安静。
沈归楹知道这人琴艺很好,这会儿便也用了几分心,听他讲课。
不管是什么,多学点,总没坏处的。
“古人云,天有五星,地有五行,世有五音。所以传说,最早时,神农氏削桐为琴,绳丝为弦,只有宫、商、角、徵、羽五音,上合五星,下应五行,奏为圣音。后来周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了一根线,称作文弦;武王伐纣,又加一弦,是为武弦。从此合称为文武七弦琴。”
谢危持戒尺,手却负在身后。
他人信步从殿上走下来,目光则从下方众人的面上掠过。
“学琴不易,逆水行舟,有时其难更甚于读书。说学琴三年小成、五年中成、七年大成者,乃以术论,然则学琴是道,有了道方称得上有成。不过你等年岁不大,区区半年时间,实也学不着什么,若能得皮毛,略通其术,也算不差,是以今日谢某便从坐与指讲起。”
他是在文渊阁为皇帝、为满朝文武讲惯了书的,教这一帮小姑娘实在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意思,似先前那位翰林院的赵先生便不大耐烦,可他却是步态从容,言语平和。
既不高高在上,也没看她们不起。
站在奉宸殿里为眼前这些小姑娘讲课,倒和站在文渊阁里为九五之尊讲学时没有区别。
这便是谢危的态度。
当然,也是他被沈琅重用的根本原因。
同样,也是他博得诸多人好感,成为朝中清流,有一个极好名声的理由。
沈归楹如是想着,不动声色瞥了眼身后的众人。
果不其然。
众人先前都见过了赵彦宏为她们讲课时那不耐烦的姿态,一想谢危乃是在前朝为皇帝、为文武百官做经筵日讲的帝师,便是都听闻谢先生素有圣人遗风,可心里面也难免担忧他与那赵先生一般疾言厉色。
此刻听他这般宽厚,都不由放下心来。
甚至好几人眼中都透露出濡慕之色。
胆子略大些的、与谢危熟悉些的,如沈芷衣,更是试探着举起了自己的小手:“那谢先生学了多少年的琴,现在算什么境界呀?”
谢危回眸看了她一眼,视线又不动声色自沈归楹身上划过,而后笑道:“我自四岁起学琴,如今勉强算摸着门槛吧。”
众人不由咋舌。
沈芷衣更是掰着手指头帮他算了算,嘴巴都不由张大了:“那得学了有二十多年,这才小成…”
谢危同她解释:“我算愚钝的,两位公主若天资聪慧有灵性,便未必需要这么久了。”
他停步时正好在沈归楹面前。
两人一个垂眸,一个抬眸,眼神对视上了。
沈归楹顿了顿,而后淡定地移开目光。
谢危也是如此。
沈归楹压根没在意谢危的目光,她只是在想谢危刚刚说的话。
愚钝。
他说他自己“愚钝”,那这天底下,还有聪明人吗?
不过她听得出来,谢居安竟然是真的觉得自己愚钝,于琴之一道,二十多年只能算小成。
谢危也没有说太多的题外话,很快,便正式开始教琴。
先学的是坐。
这对众人来说都算不上是难事。
毕竟不说沈芷衣和沈归楹两姐妹,便是其他人,前几日入宫遴选时都已经跟着苏尚仪学过了“行走坐卧”,弹琴时的坐姿虽与苏尚仪教的坐姿略有不同,可万变不离其宗,总归是身不能摇,头不能动,目不别视,耳不别闻,坐有规法。
沈归楹学的认真,倒也没在意其他的动静。
学完坐,接下来学指法。
谢危从右手八法教起,准备循序渐进,由易而难,所以先讲的是抹、挑、勾、剔,由他先给众人示范过了一遍,再叫她们有样学样跟着来。
当中有一些世家小姐早就学过,自然一遍就会。
奉宸殿内于是响起了简单断续的琴音。
然而…
便是沈归楹再怎么不注意其他的情况,也能听到斜后方总是有那么一道,或是急了,或是慢了,有时短促,有时长颤,中间或许还夹杂着手指不小心碰到另根琴弦时的杂音。
这是…
沈归楹侧眸看向姜雪宁。
…姜雪宁发出来的琴音?
而这声音响的次数多了,谢危眉头也不由得皱了起来。
原本一道琴音混在这众多并不整齐的断续声音中,并不明显。可他学琴多年,造诣颇深,早练出了一副好耳朵,听这一道琴音只觉如钝剑斩美玉,锈刀割锦缎。
突兀难听,刺耳至极!
他听了有四五声之后,终是有些不能忍,向着那琴音的来处看去。
不是姜雪宁又是何人?
人坐在那张琴后,看姿态倒是副抚琴的姿态,尤其她有一张远胜旁人的脸,娇艳明媚,加之十指纤纤,往琴弦上一搭便是赏心悦目。
然而那手指落到琴上,却浑无章法。
怎么看怎么像是鸡爪子!
落指更不知轻重,轻的时候像是吹棉花,重的时候活像是能把琴弦抠断!
沈归楹端看他这幅表情,就知道他要忍不住了。
谢危的确有点憋不住了——他只看那几根琴弦在姜雪宁手指底下颤动、吟呻,只觉一口气在心口堵住,眼皮都跟着跳了起来。
坐得那般架势,却弹成这鬼样!
难怪方才夸宁二一句,她要心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