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这一场风波,沈归楹倒是难得在慈宁宫待了这么久。
她和沈芷衣待在偏殿,薛太后说是说会有话问她们,但坐了许久了,也不见有人来唤她们。
沈芷衣最开始还安慰沈归楹,但一待就待这么久,弄得她心中都有些发慌,然而问过几次,给她的都是安抚之言。
沈芷衣心里不高兴,却也不好说什么,毕竟留下她和楹楹是母后的决定,所以她只能找沈归楹说话。
沈归楹自然同她一起。
只是陪着她说话时,沈归楹也会想到自己看到的那两行字。
而这边,好不容易从慈宁宫回到仰止斋的众人也说起了此事。
三百忠魂案。
如今小辈之中,鲜少有知晓此事的人。
因为,这是大乾的禁忌。
二十年前,平南王逆党联合天教乱党犯上谋反,杀入京师。
平南王本是先皇的兄弟,十分骁勇善战,在朝中颇受拥戴。
可架不住先皇娶了薛太后。
薛太后的兄长便是定国公薛远,背后是整个薛氏一族,且彼时薛远还娶了隔壁勇毅侯的姐姐,也就是燕临的姑母为妻,大乾朝两大最显赫的家族便由姻亲与先皇连为一体,共同支持先皇,先皇岂有失败之理?
所以最终皇位更迭,是先皇取胜。
他登基后便将平南王远派去了封地。
孰料平南王并不甘心,暗中养兵,竟与在百姓间流传甚广、吸引了许多信众的天教勾结,势力越发壮大。
二十年前便与那天教教首一道,挥兵北上,直取京城。
重兵围了整座皇宫。
先皇彼时正在上林苑行猎,倒因此避过一劫,被上林苑精兵护着一路向北远逃。
然而当时还是皇后的薛太后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沈琅却还留在宫中。
平南王的精兵与天教的乱党杀进宫去,却没见着薛太后与沈琅的踪迹,所以怀疑是宫中有密道,让他们逃窜出宫。
但叛军已然围城,薛太后与沈琅若是从宫中逃出,必要经过各处城门才能出城,是以,平南王立刻派重兵把守城门,一个人也不放出。
他对先皇恨之入骨,不找到身为太子的沈琅不肯罢休,便派人在京中挨家挨户地搜,凡家中有四岁以上、十二岁以下或高过三尺的男童,全都抓了起来。
平南王抓起来的男童足足有三百多人。而身为太子的沈琅时年八岁,他抓了宫中曾伺候过殿下的宫人来辨认,三百余男童中却无一个是沈琅。
平南王于是大怒——京中已围成铁桶,他不信人还能插翅飞了,便传令全城,若有人藏匿了太子,最好早早交出,否则便将那抓起来的三百余男童尽数屠戮。
当时,年仅 七岁的薛定非,也就是定国公与燕临姑母之子,主动站了出来,说自己乃是太子。
但尽管如此,那三百男童却也未曾被幸免。
后来定国公与勇毅侯援兵击退叛军,重新打开紧闭的城门入京时,只看见一片尸首堆积成山,全叠在宫门口。
下了三天的大雪,把人都冻到了一起,血凝成坚冰,拿了铁钎都凿不动,凿一块下来兴许还连着人的皮肉,等雪化成了水,人都烂了…
再后来,这三百余孩童都被先皇下旨厚葬,立碑于白塔寺,乃是为救太子而死的义童,于是白塔寺碑林又称作义童冢。
这,便是三百忠魂案。
因着事情涉及到当今圣上和太后,这件事自从先皇驾崩之后,便鲜少有人提及。
逆党如今此举…无疑是将勇毅侯府架在热锅上烤。
沈归楹想,也不知道谢危那家伙,都编了些什么说辞忽悠她那位自作聪明的皇兄。
她并不认为这件事情谢危处理不好。
毕竟如果这等小事谢危都没有办法处理的话…他的所有谋划,便也都没有必要继续了。
沈归楹和沈芷衣这一待,又是半个时辰。
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总之,薛太后让她们两个先回去。
毕竟明日还要上课。
沈芷衣和沈归楹便一同离开了。
等到和沈芷衣分开,沈归楹才带着檀溪回重华宫,压低声音语气淡淡:“谢危进宫了?”
檀溪应答:“是。”
沈归楹便问她多久。
檀溪了解沈归楹,也听得懂自家公主话语里的意思,听到她问,当即想了想,道:“从进宫到出宫,前后大约三炷香的功夫。”
三炷香…
三炷香,估计都够谢危把她那位皇兄忽悠得生出“谢卿一心为我”这样的想法了。
沈归楹轻呵一声,没再说什么,只是径自回了重华宫。
回宫之后,她便歇下了。
今日是正式上学,上午是两堂课。
卯正到辰正是第一堂,一共一个时辰,跟着翰林院侍讲赵彦宏学诗经;辰正二刻到巳正二刻是第二堂,也是一个时辰,跟着太子少师谢危学琴。
所以早上先来的是赵彦宏。
这位先生也是四五十岁的高龄了,在翰林院中算是治学那一派,与朝堂政局并不如何深入,可却是学了一身趋炎附势的好本事。
沈归楹知晓,这人与其他两位先生一般,看不起女子。
但是很显然,这人很会看碟子下菜。
诗经分为风雅颂三部,第一课学的便是国风周南里的名篇关雎,要求熟读成诵,可赵彦宏光是教她们读,说这首诗大体是围绕什么而写,却偏不给众人解释具体每一句诗是什么意思。
死记硬背。
众人虽然都是遴选上来的伴读,可也不是每个人这方面的学识都十分优秀,也有参差不齐的地方。
这时候,这人便开始看碟子下菜了。
比如,在姜雪宁斗胆问了“参差荇菜,左右芼之”里那个“芼”字是什么意思时,赵彦宏便脸色一变,竟责斥对方:“昨日开学讲演时便交代过了要回去温书,如今学堂上岂是你能随便问的?这都不知道读什么书!”
然而,到了抽人背诵诗文的时候,他叫了薛姝起来,听她背诵完之后,大加赞叹,竟殷勤地主动问道:“这最后一小节里左右芼之一句里的芼字,向来比较生僻,但若想理解它的意思,只需与前面的连起来想…”
薛姝冷淡道:“先生,我知道。”
赵彦宏愣了一愣,有些尴尬,下一刻便遮掩了过去,道:“哦,哦,知道便好,知道便好。不愧是薛氏贵女,学识实在过人,有你为两位公主殿下伴读,老朽便可放心了。”
不说众人都觉一言难尽,就连沈归楹也觉得有意思。
坐在她身旁的沈芷衣更是皱起了眉头。
坐在沈芷衣身后的姜雪宁一口气梗住上不去下不来。
心里只骂: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本宫若什么都知道便先砍了你的狗头!还要你作甚!
若仅仅只是如此,便也就算了。
然而课还没讲到辰正,赵彦宏便停了下来,坐到一旁喝茶去了,只叫她们自己看书。
等旁边的铜漏报过时,他便摆好架势受了大家行的礼,把案上的书一卷,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倒是很会享受。
谢危来时跟他撞个正着。
赵彦宏吃了一惊:“谢大人辰正二刻的课,怎这般早就来了?”
谢危今日心情颇坏,外头风大,所以披了件天青的鹤氅,斜抱着一张装在玄黑琴囊里的琴,在奉宸殿的台阶下站定,听赵彦宏这般说,眉头便暗自一皱。
只是这般细微的神情也不易被人察觉。
沈归楹见了,心里知晓,他大抵是被昨日的事情坏了心情。
不过也是,任谁辛辛苦苦筹谋了四年,好不容易在宫中安插了这么多桩人手,一夜之间,就有了暴露的风险,还险些把自己坑进去,心情怎么也不可能会好。
他淡声笑道:“初次讲学教琴,不敢懈怠,为防万一,多作准备,所以来得早些。”
“原来如此。”赵彦宏实觉得他小题大做,连特意编的那本书都没什么必要,可谢危毕竟是官高一级压死人,远不是他们这样的闲职能比,所以只道,“谢先生果然一丝不苟,老朽惭愧。如此便不误您时辰了。”
他拱手拜别。
谢危抱着琴不好还礼,只向着他略一欠身。
这时两人一个从台阶上下来,一个从台阶下上去。
谢危进了奉宸殿。
沈归楹便也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随即一道阴影落在了她书案上。
是谢危款步走进来,从她书案旁边经过。
沈归楹没有转头,也没有侧首,只目不斜视。
谢危走到殿上站定,也不说话,只低眉垂眼将那先前抱着的那张琴搁在琴桌上,去了琴囊后,信手抚动琴弦,试过了音,才缓缓放下手掌,略略压住琴弦,抹去了那弦颤的尾音。
那试音的两声,浑如山泉击石,又仿佛涧底风涌,听了竟叫人心神为之一轻。
抚琴的人如何先说不说,琴定是极好的琴。
若是沈归楹没有记错,这是谢危自己斫的琴里最常用的一张,似乎唤做…
峨眉?
记不清了,她不关心这些。
沈归楹如是想着,也没兴趣多看,收回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