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奉宸殿里,负责伺候的宫人们早将每一张书案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从前到后一共四排两列,八张书案。
第一排的那两张是紫檀雕漆面,身后的座椅上铺了金红的锦缎坐席,一看就和别的桌案不同,连摆在上面的文房四宝都更为贵重。
这显然是乐阳长公主沈芷衣以及昭阳公主沈归楹的座位了。
众人从外面进来,一眼就看出了这位置的特殊,都自觉地落座在其他位置,大部分坐的都与自己第一次到奉宸殿时的位置差不多。
姜雪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挑了那个角落里靠窗的位置。
也就是她最初坐的那个位置。
即便外头开着窗,天光都照进来,可相比起前面两排,这里依旧是最难被先生们注意到的位置
接下来可有整整半年,她可不想选个前面的座位在谢危眼皮子底下坐着。
今天算是沈芷衣和沈归楹第一次真正到奉宸殿来。
母后和苏尚仪这几日已经交代过沈芷衣,为她们开课上学这件事是皇兄好不容易才同意的,朝堂上对此也颇有非议,多认为此事于礼不合,所以她一定要珍惜机会,不敷衍对待。
于是她特意拉上自家楹楹,穿上了一身鹅黄织金绣纹的得体宫装。
姜雪宁等六位伴读刚到不久,距离卯正还有一刻,她就带着两名贴身伺候的宫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众人纷纷躬身行礼:“见过长公主,昭阳公主,给公主请安。”
沈芷衣今日高兴,一张明艳的脸上挂满了笑容,她拉着沈归楹,轻快地跳了一下站在门槛上,只向众人道:“以后你们都是我和楹楹的伴读了,见面的时候还多,就不要回回都行大礼了,你们累我们也累,都快起来吧。”
一众伴读恭声应了。
话说着,沈芷衣很沈归楹目光就扫了一圈。
姜雪宁坐在最后面的角落。
沈归楹想要观察姜雪宁的动态,自然不可能让她坐在那里。
是以沈芷衣让姜雪宁坐到她身后时,沈归楹也开口劝说了几句。
姜雪宁:“…”
昭阳公主发话,不得不从。
最后,在几番调换下,一众顺序变成了左边:沈芷衣,姜雪宁,姚惜,方妙。
右边则是沈归楹,薛姝,周宝樱和尤月。
才将将换好座位,殿外一道清平的嗓音便传来——是谢危款步上了台阶,轻声问了一句:“长公主殿下和公主以及诸位伴读可都到了?”
他甫一进来,沈芷衣便想到什么,扬起笑容来,主动躬身向谢危一拜:“见过先生。”
沈归楹:““…”
她能怎么办?总不能让自家阿姐尴尬,便也立刻冲着谢危行了一礼:“谢先生。”
这时其他人才后知后觉地跟着行礼。
谢危这才收回了目光,只是又看了看神色平静的沈归楹一眼,才从殿外走进来,又从她身边经过,站到了大殿前方正中,淡淡道:“没人迟到,很好。不必多礼,都坐吧。”
众人都依言坐下来,这时才敢向他看去。
还是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宽袍大袖,衣袂上犹沾着外头深秋初冬时节那微微凛冽的雾气,显得超然绝尘,若山中隐士。
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此刻此刻随同他一道走入殿中的还有几位侍从,正在给她们发书。
沈归楹拿到书,才翻开一页,便听到上方的谢危开了口:
“今日是第一日,料想两位殿下与诸位伴读对先生们还不熟悉,且也不曾提前温书,所以经由我与几位先生商议,今日先不上课,只让大家知道今后半年要学什么,各自又有何要求。”
沈归楹没理会他的话,只是看了看那本书。
最常见的蓝色书封,上头没有一个字,比起正常的书来还有些显厚。
沈归楹看了看里面的内容。
竟然什么都有。
有的来自尚书左传,有的来自国语战国策,有的来自墨子孟子,从先秦到两汉到魏晋,从政论到游记,无一不是攫取菁华,选其名篇,全编入一书之中!
沈归楹这般想着,又侧眸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姜雪宁。
对方也是一脸惊讶,看起来像是第一次见到这本书。
…可姜雪宁若是未来之人,又参加过伴读考试…应当不至于没看过这本书。
莫非…姜雪宁上一世不曾伴读?
…而且看她丝毫没有学到谢危手段的样子…
…真是如此么?
姜雪宁不知道自己惊讶的表情让沈归楹想了这么多,如果她知道,那必然要说上一句“冤枉了”。
天地良心,她惊讶并不是因为上一世没有当过伴读,而是…
她压根,就没听过课。
上一世她的心思都在怎么勾搭沈玠上面,天天不是溜出去就是发呆睡觉,到了现在,她也就只记得谢危上一世发过这么一本书至于书里面是什么内容,那是完全记不得了。
所以现在才会这么惊讶。
不过…谢危要教的…竟是这些吗?
姜雪宁忽然觉出了几分苦涩。
难怪她老斗不过薛姝。
想谢危运筹帷幄,智计卓绝,看这本书便知道他讲学并非糊弄,若能沉下心来学得几分,即便是皮毛,只怕也受益匪浅。
上一世,萧姝都认真听过;而自己…
对重生回来且上一世后来看过不少书的姜雪宁来说,这册书的内容都算得上是震撼,对其他初出闺阁的小姐来说,自然更是惊世骇俗。
连沈芷衣见了都是瞪圆眼睛半天反应不过来。
但是她一瞥,见自家楹楹似乎并没有特别震惊的样子,当即定了定神,摆出一副淡定从容的表情来。
不行。
她可是楹楹的阿姐,自然要紧随楹楹的脚步,不能丢脸。
楹楹不震惊,她也不震惊。
薛姝家教甚严,虽也读书写字,可却知道有些书有些文章是不该女儿家看的,家里也从不让她看。
此刻一翻书中内容,不由讶了讶。
她实在没忍住开口问道:“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
谢危目光移过去,态度淡然:“请讲。”
薛姝便起了身来,向着谢危长身一拜,一字一顿道:“家父曾言,天下自来乾坤分明,阴阳有序。男子立于外,女子主于内,泾渭分明,不应有改。家父曾言,政论乃是男子才该学的,女儿家若通经世之学,致用之道,乃是阴阳乱序,乾坤颠倒,有违天理。”
“请恕学生冒昧,先生学冠天下,可如今却编纂了这样一本书,来教我等女儿家,是否…于礼不合?”
“…”
谢危本还在翻阅手中这一册印得如何,闻言,那手指便搭在过秦论末尾那一句“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之上,静止不动了。
这时,他才抬头看了薛姝一眼。
“谢某也有一事不明。”
谢危淡淡一笑:“太后出身薛家,当年平南王之乱时,太后坐镇宫中,临危不乱,指挥大局,方有今日之治。”
“那敢问薛姑娘,太后所凭借的,是女诫,女德,还是这书中的东西?”
“可是家父还说过…”
“薛大姑娘。”
谢危只微微一笑,意味不明道:“谢某知道,翰林院众夫子,与薛家关系匪浅。”
“但你记住,此处不是定国公府。”
“薛姑娘若不愿意学,可以走。”
众人差点没吓死——这一句跟“爱学学,不学滚”有什么区别?!
倒是沈归楹想到什么,不由得抬眸看了眼谢危。
…他这是…因为勇毅侯府迁怒于薛姝?
然而姜雪宁听见,先是一愣,接着却跟黑暗里见了光似的,脑袋里不断回荡着谢危方才那一句:不愿学,可以走。
可以走?
她一时激动,手一抖,把书给掉到了地上。
“啪嗒。”
这时整个奉宸殿内一片安静,以至于这不大的一声,显得格外刺耳。
谢危的目光自沈归楹身上划过,而后转了过来,见是姜雪宁,眸光便深了些许,只问:“姜二姑娘有意见?”
沈归楹也抬眸看了过去。
姜雪宁吓了个魂不附体。
刚才冒出来的“不学我走”的念头立刻缩了回去,连忙摇头,而后毫不犹豫地表忠心:“谢先生选精攫萃,编这一册书,是用心良苦。”
“我等陪两位公主殿下读书,殿下龙生凤女,自非寻常闺阁女子能比。说什么于礼不合,实在是以己度人,荒谬至极!”
谢危眉梢微微一动,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沈归楹也弯了弯唇角,侧眸看着她,眸中溢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来。
而一旁,薛姝沉冷的目光几乎立刻转了过来,钉在她身上!
姜雪宁后背都凉了,这时才反应过来。
完蛋!
怪谢危太吓人!她一没留神,狗腿之余,竟还说出了心里话!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是完全都没有印象了,人虽是看似镇定地坐在那边,心里却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只大概地知道薛姝最终坐了下来,没有再说什么。
毕竟伴读的机会得来不易。
谢危的态度,出人意料地不那么和善,就算她不满,也不得不掂量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