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宁安如梦(21)

沈玠带着青锋寻到沈归楹的时候，她还有点惊讶。

毕竟青锋作为燕临的侍从之一，一向都是跟着燕临一起过来的，结果今日燕临没来，他倒是过来寻她了。

这样的话…只有一个可能。

燕临…出事了？

沈归楹说不上自己对燕临到底是什么感情，虽然不算喜欢，但两人怎么说也是一起长大的，而且…燕临的确是除了沈玠和沈芷衣之外，唯一对她好的人。

前二者是因为亲情，那燕临呢？总不会从一开始，就是喜欢。

她承认她冷血——她不会去管燕家逐渐走向覆灭，因为那样对她来说，算不上坏事。

燕家覆灭，再铲除薛家，沈琅就等于无人可用。

这样，她的计划，就能够更好地进行下去了。

但不管燕家怎么样，人，她倒也不至于放任去死。

只是因为燕家一直有谢危盯着，谢危的眼线和谋略她还是很信任的，所以她也没有时刻关注燕家的情况。

燕临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自然不知晓。

不过青锋都过来了，那她跟着去见一见，也没什么。

只是…沈琅那里…

眸中划过一道思索之色，沈归楹想了想，让檀溪帮她把沈芷衣叫过来。

她不好去，沈芷衣却是方便的，如今沈琅忙，不会来她这里，只要让沈芷衣代替她待在重华宫，而她则以沈芷衣的名义出宫，便也没什么问题了。

而且，沈归楹不担心沈玠说出去，也不担心沈芷衣会拒绝。

大家都是好友，两人虽然看不惯燕临整天对自家楹楹那么殷勤，但燕临出了事，他们自然还是关心的。

打点好一切，沈归楹便带着青锋出了宫，一路直接往勇毅侯府去。

进门的时候，倒是碰上了勇毅侯燕牧。

燕牧看到沈归楹，微微怔了怔，而后朝她行了一礼，低声道:“多谢公主。”

沈归楹知道他在道谢什么。

沈琅对她的种种举动其实早就引起了许多大臣的猜测，燕牧大抵也看出了什么…但显然，他能教养出燕临那样的孩子，自己自然也不是什么不明事理的人，他清楚沈归楹的处境，也理解她的难处，却从来没有让燕临远离过她。

而如今，他朝她道谢，是因为她愿意在这种情况下，瞒着沈琅出宫。

…可他道谢道错了。

沈归楹，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

一时间心绪有些许复杂，但沈归楹也没表现出来，只是朝着燕牧回了一礼，而后跟着青锋去了燕临的院子。

而此时，燕临这边。

“当年你姑母是何等要强的脾气？临去之前拉着我的手,病得说不出话来,只用那双眼睛看着我,一直掉眼泪…”

“便是咽下最后那口气时，眼睛也没闭上。”

“浩浩一个大乾朝，竟要一个七岁的孩童站出来，面对这天下最残忍的刀剑！终究是我对不起你姑母，更对不起那个孩子！”

…

父亲在承庆堂中那含泪而悲愤的神情依旧浮现在脑海里,伴随着的还有那不甘而藏着怨怼的沙哑嗓音。

这小二十年来,燕临从未见过他如此。

仿佛积压在胸臆中的所有情绪都在那一刻释放出来，要化作炽烈的岩浆将一切焚毁。

而昨夜，大雨瓢泼，好像是将整条天河的水都倾倒而下，淹没人世。

燕临捂住了双眼。

然而下一瞬，他便听见了自己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燕临没有动作。

他只是握着手上的酒瓶，无声地敛眸，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

“燕临。”

少女的声音温和又轻柔，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是…

燕临猛地抬眸，而后下意识将手上的酒瓶往背后一塞，“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楹楹…”

他有点无措地看着自己脚下的一堆酒瓶，想要上前，又怕自己一身的酒气熏着她，以至于站在那儿，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沈归楹弯了弯唇角，抬步走上来:“我早就闻到了，不在意这个。”

燕临轻轻抿了抿唇，一念间又被带回了在承庆堂与父亲说话的时候，沉默半晌，才垂眸道:“楹楹，对不起，昨夜陪父亲谈了些事，有点烦闷，所以…喝了几杯。”

几杯？

沈归楹眸光含笑地看了眼他脚下成堆的酒瓶。

燕临默了默，小声道:

“好吧，不止几杯。”

他现在的心绪却在不断地翻涌，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岸边的一块礁石，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地打过来，可他无法躲避，只能立在原地，承受着，忍耐着。

如果没有昨夜，如果没有周寅之，如果没有与父亲的相谈，或恐直到将来某一日面临抄家灭族、万劫不复之境以前，他都不会意识到，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处境。

他是勇毅侯府的世子，家里宠着，皇上喜爱，文武都不差，甚至比起京中斗鸡走狗安心享受父辈余荫的那些纨绔子弟而言，他已经随着父亲走过了很多的地方，也见过了许多的疾苦，自问既有不下他们的远见卓识，也有承继自父辈的雄心壮志。

什么艰难困苦，从来不在他眼底。

所以他觉得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都是不会改变的。

所以他明目张胆地对楹楹好，甚至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欢这个人。

他以后，会娶这个人。

不论有什么样的困难，不论楹楹会不会一直都不喜欢他，没关系，他会一直等，等到所有挡在他面前的困难都被解决。

可是直到昨夜，他才知道，有些东西生来拥有，却未必会长久。

他想宠着她。

他想护着她。

他压抑不住那一颗雀跃的心，想要在人前便表露出对她的特殊，若非是临孜王殿下和长公主殿下极力阻拦，他巴不得让全京城都知道，勇毅候世子夫人，只会是一个人。

可却忘了，世事变幻，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到如今，只恨自己考虑不够周全，处事还太莽撞。

一时是大局倾覆，山雨欲来的压抑，一时是对自己懵懂稚嫩不够成熟的悔恨，更夹杂着对这个被他捧在手心里数年的少女的心疼，燕临只觉得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很艰难很艰难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要用力地将她拥入怀中。

可是他不敢动。

只是眼眶微微红了，却不敢去看她。

沈归楹注意到了。

她无声地敛了敛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我以为…”

“…你会想要抱抱我。”

她这话一出，燕临再也忍不住了，伸出手，将少女紧紧地抱进了怀中。

他沙哑的嗓音有些颤抖:“楹楹…”

沈归楹敛了敛眸，声音很淡，却带着一丝微不可觉的温和:

“…我在。”

他的面庞埋在她颈窝，有竭力想要压住的颤抖，:“对不起…楹楹，还有…谢谢你…”

这一刻，少年的姿态有少见的软弱。

沈归楹只感觉到有什么格外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他的身上，压的连她都喘不过气来。

她说不上来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任由他的动作。

她很清楚，自己不喜欢这个人。

可是有很多时候…她的确有点同情他。

同情他…

…会喜欢上她这么一个人。

但同时…又有点羡慕。

心中无声叹了口气，她紧绷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终于缓缓伸出手去，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告诉他:“没关系的，燕临。”

“没关系的。”

她的声音轻软和缓，莫名有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燕临听着，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久，他才把她放开，眼底有些濡湿，偏笑一声:“楹楹，看见你…我其实有点担心，但担心之余…心里竟是压不住的欢喜。楹楹，我这人可好笑吧？”

“不会。”

轻轻摇了摇头，沈归楹盯着他的双眼，很认真地回复他:“燕临，你…很好。”

这世上好人不多，沈归楹不当，却很敬佩当好人的人。

而燕临，是个好人。

燕牧也是。

她如是说着，在少年怔愣的目光中，从袖口掏出一枝纯白的茉莉花，塞到他手中:

“路上看见的，觉得，很适合你。”

“燕临，别再不开心了。”

“我不希望再看见…你不开心的样子。”

两个人在一起待久了到底于名声不好，聊完了之后，沈归楹便迅速回了宫。

这次跟着她出来的是暗卫畔柳，此刻同她一起坐在车里的，不然会被别人看出端倪。

马车行了一阵，沈归楹注意到畔柳纠结的目光，勾了勾唇角，轻声道:“有什么问题，就说出来吧。”

“是，公主。”

她这么说，畔柳自然不敢隐瞒，立刻把自己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奴婢只是不解…既然公主不喜欢燕世子，为何还要对他那么好呢？”

“为什么不对他好呢？”

沈归楹轻轻弯起唇角，眸中情绪沉了沉，一字一顿低声道:

“…对他好…”

“那么，这一辈子，他都会站在我身后。”

“不论成功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