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尾声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我推开玉清观后山禅院的大门，那里翠柳成荫，芬芳蝶舞，门前的石阶旁空地也种上了一片菜蔬。虽是清修之地，如今倒宛如农家乐园，别有一番意趣。

梁慈予公主万福，怎么来得恁早

昔日因饥荒逃难而倔强不肯落泪的小姑娘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不过几月不见，已经高过我的腰身。她穿着浅桃色的襦裙，从碧绿颜色间朝我走来，步伐带动着绣鞋上的金玲微微作响，她款款欠身，大方而从容，看来徽柔将她教得很好。

我含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赵世瑾你阿娘呢？

她面露忧色，指着阁楼半开的窗户道

梁慈予她一早就起来了，望着西街一句话也不说，许是在想梁先生。

我颔首，亦言朝楼上走去，虽已初春，可屋内炭火未息，除却从窗口透入的丝丝凉意，周遭的一切都些许闷热。披发的纤瘦女子一身青灰道袍，手指有意无意地拨动着缠绕在腕上的念珠，我顺着她的目光眺望远处，距离玉清观三街只远的酒楼只能看得到一个屋顶。

徽柔转过身，冲我淡淡地微笑

赵徽柔来了？怎么不把阿媛带来？

赵世瑾官家想她，接进宫住去了，等会才去接她

她“哦”了一声，走到茶几旁坐下，开始清洗茶具

赵徽柔我有些日子没进宫了。爹爹和嬢嬢姐姐还好吗？

我在她对面坐着，将袖中藏的书信放在案上

赵世瑾官家的身子就是那样了，嬢嬢还叫我们随时准备着侍疾。延佑这孩子顽皮，又召了仲恪做伴读，两个皮猴子成日里上房揭瓦，没少惹他生气。

徽柔点头，眼神落在那封书信上

赵徽柔这是什么？

我把书信推到她面前

赵世瑾一个故人，遥祝你芳辰快乐

故人还未归，有所思兮在远道。热水倾出杯盏，她放下茶壶，颤抖地揭开信封，珍惜地抚摸那熟悉的字迹

赵徽柔快乐，当然快乐。他好，我就放心啦

一切尽在不言中。我陪她静坐了一会，眼看天色渐晚，女儿还在等我，不便久留，我起身与她作别

赵世瑾我这信使也算尽到了责任，你自己多保重。

徽柔欲言又止地叫住我

赵徽柔你和司马君实……还好吗？

光阴总能抚平一切，但也能将一切占露无疑。纵使我们在阿媛面前还是一对慈爱和睦的父母，纵使在所有人眼中我们仍旧相敬如宾，可只有我们两个心里清楚，那些日积月累的矛盾如同岁月无声划下的痕迹，我们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但是这一次，我不想再让步了。

赵世瑾挺好的，你放心

我还是这么说。

纸鸢随风遥遥挂在天上，孩子们欢呼雀跃地奔跑嬉戏着。我陪同帝后站在高处眺望，一阵凉风不知如何诱发了皇帝的咳疾，绢帕上洇湿的血迹令我下意识地想要呼唤太医。

皇帝赵祯别去了，于事无补。总吃那几副药，我也能当半个大夫。

官家面色如常的拍了拍我的手，借着皇后搀扶的力道倒在躺椅上。孩子们的笑声由远及近，延佑跑得最快，脸上满是汗珠地扑进皇后怀里:“嬢嬢，我是第一！”皇后慈爱地帮他擦去汗水

皇后曹丹姝对，我们大宋的太子是最厉害的

阿媛和仲恪紧随其后，见延佑得意的炫耀，阿媛不满地抱着我的胳膊抱怨:“这有什么了不起？是我摔了一跤，仲恪为了扶我才落后的。否则小舅怎可能超过他？”听到阿媛帮自己说话，仲恪害羞地扯了扯她的衣袖:“无论怎么说，都是太子殿下领先了。”

皇帝赵祯哦？那么仲恪友爱妹妹，确实应该表扬

“谁说他是友爱？他是喜欢阿媛，要阿媛做他的新娘子呢。”延佑见父亲偏向仲恪，不满地朝官家吐舌头。

孩童的的幼稚之言显然让赵祯上了心，他挑眉，见我并未制止延佑，便问仲恪

皇帝赵祯果真？你喜欢阿媛么？

仲恪羞红了脸，期期艾艾不知道如何作答，反倒是阿媛，大大方方地去牵仲恪的手:“喜欢的，我也喜欢他。”

我忙轻呵住女儿

赵世瑾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喜不喜欢的。

静安仙师那样一个前车之鉴在，我女儿未来的婚姻，自然是要嫁给她喜欢的人；可是她还如此年幼，总不能再因为皇帝的一纸诏书而捆绑住自己的一生幸福。官家看出了我的心思，眸子里难得的喜色逐渐褪变成失落，可他没有再勉强。

孩子们又撒丫子跑了出去，方才的尴尬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关系，皇后不放心他们走远，说要跟过去看看。亭子里只剩下我和父亲。我坐在官家身边，服侍他进些润喉的梨汤，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皇帝赵祯我还记得你想阿媛这么大的时候，坐在我的怀里喝粥，没想到你喂我这一日，来得这样快

我放下碗盏，扣着他的手

赵世瑾谁都有老的时候，如今也该我伺候您了

他伸手想触摸我的鬓发，好像珍惜又胆怯地同我感叹

皇帝赵祯玥儿，你很久没有唤我一声‘爹爹’了

我的手在他的掌心下情不自禁的缩紧成拳，自从母亲离世到如今，我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像孩提时那般亲昵地称呼过他。母亲离世前同我的那一番谈话无时无刻不在午夜梦回时刺痛我的内心，可是每每从梦境中醒来，我除却愧疚自责，却不知如何弥补。所以我怨他，恨他，怪他为什么作为张妼晗的丈夫却如此对她，可是我对我的姐姐，我的阿娘又何尝不残忍，是我自以为是的保护害苦了她，可也是她告诉我，因为我的存在让她学会怎么去成熟地作为一个女人。我不知道该怪谁。

赵世瑾爹爹，我们回福宁殿休息吧。

良久，我回答他。他早已疲惫的睡着了。

嘉佑八年四月，仁宗皇帝赵祯崩，同月，七岁的皇太子赵祈继位，尊生母周氏为皇太后，嫡母曹太后摄政，改号崇圣。

我推开窗户，还没来得及享受北风的寒凉，身后便有人急急地越过我，将窗户掩上，苦口婆心地劝我

高班薛照蘅保重身体啊，公主！

我抚摸心口，按捺下那里的疼痛，可还是被照蘅看出来了，他不由分说地搀扶我坐回榻上，旁边小案上女儿写字的纸张因他带风的动作而散落在地上。这几天因为我身体欠佳，那孩子日日下学后便看着我直到深夜，我心疼她，好说歹说了半天，愣是把她给劝走了。

赵世瑾驸马还没回来吗？

照蘅拾掇起地上的纸张，沉默地点了点头。皇帝年幼，许多政务都压在了辅政大臣的身上，驸马虽不在七列，然身为东宫旧臣，他依然要为此忙碌。若不是我昏睡时嗅到那灌入我口中的苦涩汤药味里的芍药花香，我几乎要怀疑他从没有来探过病。毕竟这些日子在我醒着的时候，很少能够看到他。

即便看到了，我们往往相对无言。

我感觉自己似乎喘不上气来，药就压在枕底，可我不想去用

赵世瑾照蘅，你坐下，我们说说话。

照蘅搬来矮凳，温顺地坐在榻边

高班薛照蘅公主想说什么？

我看着灯火下这男子坚毅的轮廓，他陪伴我从无知稚子走到多病的中年，三十年里他守护我无数个黑夜，可这在熟悉的夜晚，我们之间的一切却又好似弹指一挥间。跟随我多年的侍女们，我虽无权还她们自由，却可以安排她们继续服侍阿媛，或者还宫谋一个女官的职位，奶娘有儿子，她可以跟随儿子还乡颐养天年。可是照蘅呢？他的去处我迟迟不能决定，他可以有更好的去处，可他的性格我太了解，他也执拗，这个公主府里唯二两个我最在意的男子，都倔得像头牛。

赵世瑾我知道自己的身子。等我走后，你去张先生那里，好不好？

他抬眸，又迅速地低下头，将手拱过头顶，决然道

高班薛照蘅还请公主不用再说这般不吉的话……便是有那么一日，臣也依然还是那句话——公主在哪，我在哪。

哎。我只得放弃。胸口的窒息感越发严重，四肢的酸麻使我逐渐失去知觉，我想要加快嘱咐他，可是却怎么也做不到。好累。兴许休息一阵就会好起来吧。

赵世瑾阿媛明年就要及笄，如果到时候她的心意还没有改变，就同清河郡公与夫人订下婚期吧。仲恪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很放心。两位太后厚恩于我，赏赐下来的物件我都完好封存着，以后等阿媛出嫁，拿七成为她添妆，剩下那些，一半以温成皇后和我的名义赏赐善堂和玉清观，以求积福享祭；另一半，就当是我提前庆贺慈予产子吧，阿姊也会高兴的……

照蘅的垂下手，死死捏着床沿，烛火照在他的脸上，他答应我，却没有抬头，晶莹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高班薛照蘅公主……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还有？还有什么？我困倦想要闭上眼睛，眼前暗黄的烛光好似上元节旋转的走马灯，那年那月我在街巷里遇见一个极好的谦谦君子，他一袭绿衫，站在灯火阑珊处送我回家。我从来没有后悔遇见他，可是若有来生，我宁愿我们从不相识。

赵世瑾告诉驸马，我要回家了。

我如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