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芬芳

赵世瑾官人怎么来了？

匆忙别了徽柔怀吉，少妇提起藕荷襦裙直奔向那一片喧嚣，车马如流，她自己询问的声音也不大真切。面前男子并没有立即回答她，只是站在车边向她伸出手肘——这是请她上车的意思，鉴于他亲自来接自己，世瑾努努嘴，决定给他这个面子。

“夫人慢行！”听得身后有人呼唤，世瑾转身看去，竟然是那秦娘子，楼上打开的窗板边，徽柔的影子影影绰绰，“夫人怎的如此着急，这些包好的点心忘记拿了。”看来是徽柔见自己光顾着饮酒，没吃几块点心，便挑拣了席面上秦娘子送来的新样式，一并给她带回家。

赵世瑾多谢娘子美意

世瑾的酒量不算太好，经屋外冷风一吹，耳根和脸颊的红热消散了不少，可灵台却越发迷糊起来

赵世瑾我家离这不远，改日还来尝尝你这儿的糕点

秦娘子嘻嘻笑，目光转向她身边面沉如水的郎君，丝毫不露怯地攀谈道:“承蒙夫人赏脸，这是我的福气……这位相公是夫人的官人吧，果真是气宇轩昂。”

世瑾受用地点了点头，挽上身边人的胳膊，大着舌头回答道

赵世瑾那是自然，他若不是生得这般好面孔，我还不一定嫁给他呢

司马相公原本紧绷的好面孔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对着干笑附和妻子的秦娘子颔首

司马光内子酒醉失态，让娘子见笑了

说罢便和侍从将半醉的妻子推上马车，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酒楼。看来这黑脸相公甚是难以相与呢，看来老夫少妻是决计要不得。秦娘子望着绝尘而去的车行，太息着摇头。

马车上，摇晃的路程让本就晕头转向的赵世瑾更加不知所以，胸口的烦闷和腹中胀气难受得无处发泄，搂紧旁边人的胳膊，靠在他的肩上，颠簸的感觉些微减轻，那人却一直沉默，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难道见到妻子不适，不该关心抚慰吗？世瑾松开那个像软木桩子一般一动不动的男人，失去支撑的她摇摇晃晃向后仰去，后脑正着车壁，发出一声闷响。

赵世瑾干什么呀！我松开你了，你就不能抓住我吗？

赵世瑾吃疼地任由同样受到惊吓的男子按揉她的脑袋，一概把气撒到他身上

赵世瑾不就是出来玩了一会儿吗？至于这么巴巴跑来监视我吗？亏我还想着你，亏我还给你带点心吃！

男子无奈地握住她胡乱挥舞的手，以防她“误伤”自己

司马光公主何止是玩了一会儿？再有一个时辰，便是宵禁了。至于吃食，难道不是兖国公主让您捎带的么？

赵世瑾我不管，我说不过你，你哪都有理！

司马光松开她的手，决定不跟醉鬼讲道理

司马光公主今日饮了什么酒？

世瑾立马被他的话风转移注意，掰着手指头皱眉，似乎是在极力回忆方才的宴席

赵世瑾竹叶青……不对……总之是果酒，和芍药酒的味道有些相似

都说酒后吐真言，然而在司马光面前的这个醉鬼说话是决计不能信的。为了纠正她的比喻，司马相公按捺不住提醒她

司马光果酒如何大醉……公主何时喝过自己酿的酒？

那日被司马光戏弄，世瑾虽说生气，但是制酒的兴趣却并未因此消减，等到采集了芍药花瓣，用露水浸泡制成后，世瑾便仿照古人意趣，将那坛酒埋在了院落的桃树下，因为存着一口被戏弄的气，一直没有告诉司马光。如今趁着酒醉，倒是三言两语把什么事都袒露了

赵世瑾我们回去就把它挖出来吧

司马光听到她前言不找后语的回答显然一愣，转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待在福宁殿一天的躁郁让此时完全放松了心情的司马相公空前好脾气，他难得的调侃妻子道

司马光掩埋的酒水总要假以时日才能气味醇厚，芍药有苦味，公主的酒才埋不过数日，可能去苦腥么？

世瑾两耳只听得嗡嗡作响，根本没有耐心听他说话。燥热而疲累的身体在马车的摇晃下急需找到一个支撑，身边人挥袖抬手时若有似无的清香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脑子还在做挣扎，手上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褪了鞋袜，抱膝蜷成一团向危坐正襟的那人靠近，她浑身的酒气混合着体热和暖香，张口闭口间气息喷洒在他的颈窝

赵世瑾你这人好生啰嗦，管天管地的，我请你喝酒，你该谢恩才是，怎么反倒挑三拣四的

司马光紧张地打量着妻子的动作，本能地想避开她的靠近，然而他最终也没有挪开，只能接受世瑾亲昵的动作，伸出一只胳膊从她身后虚搂住她的肩膀，世瑾耷拉着脑袋顺势靠在他的怀里，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公主醉了，所以言行不一，他约摸是被公主的酒气浸染……也，醉了。

一路无话。

还在浅眠中就被人喊起下车的公主跌跌撞撞走进自己的院落，挣扎着拂开侍从关切的双手，旁若无人地拎起铁锹在桃树下挖掘起来。醉酒后的人出奇的倔强，等到司马光终于失去劝说的耐心，想要强行把醉鬼扛回屋内，那人已经用沾满泥土的双手捧起那坛芍药酒，她的眼睛在月色的辉映下又大又亮，好像在邀功请赏一般

赵世瑾找到啦，驸马，今晚与孤不醉不归可好？

不醉不归？已经醉了的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司马光头疼得扶额

司马光公主，臣有家训，夜间不食。

好吧，他绝不肯承认自己是怕酒太苦不想尝。何况自己从来没有照顾过酒醉的人，再这样下去，恐怕最先失去耐心的不是赵世瑾，而是他自己。

小妻子果真没有生气，只是嘟嘟囔囔地解开酒坛的封口，发起牢骚

赵世瑾怎么，你不肯赏脸么？人家都说老小孩畏苦，你果然就是个老小孩，这么大年纪了，还这样矫情。

这不是赵世瑾第一次调侃他“老”了。他从来没有和一个年岁相差这样大的女子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过。他没有女儿，先妻与他年岁相仿，纵使是与忘年之交相处，也绝不可能不拘礼节。说起来，家中子侄倒是和他这位尊贵的妻子年纪相近，所以他为了表示自己绝对没有隔阂的意思，他便时常用和侄儿侄女往来那般与公主相处，没想到她并不满意那样的相处，然而自己始终也没有去刻意地更改。但是这一次，却是第一次让司马光没来由地感觉到烦闷。

司马光感觉自己要耗尽耐心了，一定是这样

司马光臣确实老迈，哪如公主青春少艾，不若一别两宽，何必妨碍公主喜恶

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这句话。也许是一时愤慨，口不择言吧。司马君实，往日的自持自重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今日如此意气用事！

他懊恼地不再去看他抱着酒坛傻兮兮的妻子，耳根后颈却稍稍染上绯红，还未等他从恼羞成怒中回过神来，那女子微凉的指尖便探上他的脸颊，紧接着，就是那张明艳纯净的脸庞忽然压了过来，她秀挺的鼻梁蹭着他的鼻子，赵世瑾揪着他的衣领，看着他错愕的眸子里自己的模样，在他唇边落下一吻。他的胡子平顺的贴在唇边，一点也不扎脸。

司马光你！

司马光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是颤抖的。这算什么？平日里叫她少看些戏文话本，果然学得这副轻狂样子来，这算什么？简直轻薄！

赵世瑾你生气了吗？

赵世瑾拍了拍晕乎的脑袋，满脑子都是张妼晗和赵祯的相处时的样子。爹爹也有对着姐姐发脾气的时候，可是每回姐姐亲一亲，贴一贴他，那高高在上的君王便什么脾气都烟消云散了，这招还是她第一次使，若不是趁着酒劲，她才不愿意去主动吻他，可是，为什么不管用？

赵世瑾“哇”地一声哭出来，委屈地蹲在地上

赵世瑾究竟是我吃亏还是你吃亏，你凭什么不高兴！

险些忘了，她还是个醉鬼。

司马光深呼吸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努力使表情看起来没有那么屈辱

司马光公主，你醉了，臣送你回屋

公主使劲抱着自己，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赵世瑾那你为什么生气？

司马光也不知道为什么。

司马光……臣没有生气

半晌，他憋出这几个字。

是吗？世瑾停止了啜泣，迟疑地被他搀扶起身，习惯性地将手攀上他的脖颈，强烈的自尊心让她不能够接受被任何人嫌弃，理智告诉她，她要扳回一局

赵世瑾那就礼尚往来，你也亲我一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