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驸马

如果换做是张妼晗择婿，她一定不会选择司马光，可奈何女儿的心意如此，嗟叹之后她只能选择接受这个事实。大婚前一夜，后宫已然洋溢着喜悦的气息，张妼晗虽说最积极为世瑾筹备嫁妆，可是真到女儿婚嫁，她又是最不是滋味的那一个，世瑾知道她难过，在临睡前便撒娇讨好地挤进母亲的怀里，说要和母亲一起睡觉。母女俩相互不舍，又各怀心思难以入眠，最后便索性躺在一张榻上，说体己话。

张妼晗你呀，像我，从小便行事莽撞，极有主意。在宫里头还好，天大的事情我和你爹爹都能帮你撑着，可嫁了人之后，隔着一道宫门，你过的什么日子，报喜不报忧，我也不知道。好在你不是个唯唯诺诺的主，我也不必担心你太吃亏。驸马大你这么多，老夫少妻的，凡事都得多商量，若真受了什么委屈，自己抗不过来，一定要和家里讲明，你是爹爹姐姐的宝贝，可不能任人拿捏了去，知不知道？

明明怀抱里是早已和自己身量相当的闺女，可张妼晗的话语却仿佛在同嘱咐孩子一般不放心，世瑾揩去眼角的泪，搂着母亲连连答应，张妼晗抚摸女儿的发顶，回应世瑾的语调里已满是潮湿

张妼晗若是你妹妹们还在，该有多好……看到你从手掌般大小，长到现在成婚，姐姐多庆幸你一直都在陪着我，不然这宫里的漫漫长夜，我又如何熬过呢？

世瑾将脸颊贴近母亲的心口

赵世瑾姐姐也是女儿的支柱，玥儿永远都离不开阿娘

回答她的，只有母亲轻拍着哄她入睡的声音。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赵世瑾官家中宫福寿顺意，千秋万岁。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叩谢父母养育之恩。今虽远离，孝敬难忘，再拜父母长乐安康

朝服礼冠三叩首，亲人之间两两相望，早已是热泪盈眶，辞别父母乘坐轿撵，仪仗出了宫城，大张旗鼓地往公主宅去。宝马香车，雀氅毳衣，一路繁华。

赵世瑾知道徽柔备嫁时累，却没有料到婚仪还可以如此繁杂。大到行礼时如何跪拜，小到出门时该迈那条腿，大大小小几十条规矩，等到一股脑如牵线木偶般全部机械地完成，醒过神来人已经脱衣卸镯坐在浴池里。

杜若公主可是累了？驸马还没回来呢。

婚嫁之前修建府邸，世瑾特意请求在司马宅附近修建，如今司马光虽搬入公主府，但世瑾知道无论是他还是自己，恐怕暂时都无法适应夫妻的身份，便在府中北园设驸马居所，专门辟出书房供他办公读书。如今分开更衣洗漱，那人却迟迟不见过来。世瑾覆水拍了拍自己的脸，任由奴婢为自己擦洗，倦倦烦懑道

赵世瑾能不能不等他，我想睡了

乳母哄道

乳母蒋氏公主新婚，哪有和驸马分房而睡的道理，还是再等等吧

所幸他没有让世瑾等待太久，待公主梳洗完毕，便听左右禀告驸马已在外等候。撩开纱帘赤足走出浴室，那人已经更换了常服，正面窗而坐，听见动静，便起身相迎，垂衣肃拜

司马光臣司马光，拜见公主

赵世瑾呃……官、人，免礼？

世瑾确定自己此生最尴尬的事就是新婚花烛夜，与那人四目相对时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倒是泰然处之，称呼也没有失礼之处，可是自己却要苦思冥想地改口，实在太不自然。试问上元灯会时满口称呼的司马大善人如何成了夫君？那人的语气和作态不卑不亢，可在世瑾眼里他仿佛是在与晚辈门生交谈，一副夫子授业的架势。连结婚了也是这副例行公事的模样吗？不过在世瑾浮想联翩之时，司马光已经点头作应，好像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称呼

司马光夜已深，想必公主早已疲乏，还请早些歇息。

世瑾忙靠着床沿坐下，紧张地摆手，指向桌案

赵世瑾不着急，你且坐下。不如我们先说说话？

侍从皆已退下，司马光垂眸，浓密的睫毛遮掩去他眼底的思索，恍若无悲无喜的佛陀。脚步停顿一瞬，他便将几案前的矮凳搬到世瑾跟前坐下

司马光公主但说无妨

看来他知道自己要问些什么。世瑾抚了抚心口，组织措词

赵世瑾我说话不喜欢绕弯子……我不觉得你会是贪图安逸之人，甘愿放弃前途当个毫无建树的驸马，这实在是太过屈才……

司马光始终低垂目光，面容淡泊，似乎是在快速斟酌如何与她说明。少焉，便见他言语苦涩地回道

司马光诚如公主所言，若是仍有契机，臣并非不愿放手一搏。只是新政得以平稳推行，实属不易，即便非臣预期，却实不愿官家功亏一篑。以往变法走了九十九步，仍是满盘皆输，而今能在维系之下有十步成功，那也是莫大成就。韩相公怕了，臣何尝不曾畏惧。臣无远虑，却有近忧，日后的局势深不可测，便是皇子继位，又焉能知晓新帝之志？就此放手，皆大欢喜。

他与庆历年间那些意气风发的变法先锋并无二致，曾几何时，韩琦或许也同他一般满怀热情地力图摆脱枷锁，然而理想总归是悲哀于现实，在目睹了赵祯也无法改变的桎梏后，谁又敢说自己能够坦然接受？理想主义者的失败，终究是可悲可叹的。

世瑾自然能理解这种无力的滋味，对他的不忍更添了几分

赵世瑾我承认嫁你并非诚心倾慕，你我的婚事，其实也不必……

司马光成婚一事，并非公主心意么？不过准确而言，其实有赖于陛下

看他面不改色的说出“成婚”二字，世瑾差点咬着舌头，正心说他居然如此自恋吗？便见他继续说道

司马光若是官家实无此心，便是公主费劲口舌也无济于事。臣答允尚主，不过是成全官家庇护的用意，陛下愿拿我作筏警示夏竦收敛自身，到也算是臣的福气。

聪明人之间的博弈向来是如此通透，难怪赵祯这么容易就被说服，闹来闹去反倒被亲爹反手“出卖”，又险些误会了眼前这个依旧一副浩然正气的君子，人家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却还自作聪明想要坦诚相待。世瑾越想越羞愤，口干舌燥地瞥了一眼茶壶。那人看出了她的需求，顺手拿起案上杯子为她斟茶，双手呈上

司马光公主请用茶。屋内不透风，可是燥热而口渴？

不解风情！可否省略这个“请”字！世瑾内心哀嚎，强作镇定地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从未设想过新婚之夜如此乏味，失算失算，当下情形，倒不像是夫妻谈心，却神似两个老和尚坐而论道。见他又要双手接过自己的杯子，世瑾连忙抬手打住他的客套，踩鞋下床迅速放了杯子又飞快蜷缩进鸾凤被中

赵世瑾既然如此，那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我累了，驸马也请早些休息。

说罢便翻身背对他，不给他任何再说话的机会。

本就倦怠已极，一沾上枕头便迷迷瞪瞪地进入梦乡，恍惚间好像眼前光亮已灭，似乎有人吹熄了灯火，宽大被褥的一角被人轻轻掀起，床的另一边小心翼翼地塌陷下来，世瑾紧张地往床里蹭了蹭，然而控制不住的睡意却先她的拘束一步，将她彻底卷入未知的梦乡。

一夜好梦，无趣的新婚夜，以及最无趣的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