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日之月（十）

“母后安。”王后跪坐在大妃塌下，接过尹尚宫手中牒纸，为大妃细细簪好。“中宫殿总是这么孝顺，定期请安来陪我这个老太婆解乏。你是个好的，膝下所出世子公主深得我与主上的心。”大妃拉过王后，“坐下来与我一起用膳吧。”

王后有些动容，红着眼眶深深一礼：“母后······”大妃笑着拍拍她的手，“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拘礼？尝尝这道梅子糕。”大妃挥手示意崔尚宫挟了块给王后，“这是宝镜那小丫头想的点子，我们呀，只用坐着享这等小辈孝顺之福了。”王后端详起面前这块花朵状糕点，不过一口大小，被盛在雪白如玉的盘子里，点缀着细碎花瓣，近乎透明的糯米外皮，咬开后看见内里包裹着的暗色内馅，她点头赞道：“是个心灵手巧的好孩子。”仿佛满心满眼都被这糕点迷住，只作听不出大妃言外之意。

大妃执起调羹抿了口粥，赞道：“今早的驼酪粥不错，给宝镜送去一碗吧。那丫头呀，估计还没起身呢。崔尚宫去叫叫那丫头，刚好王后也在，景福宫到处是迷人的花香，风和日暖，我们老小结伴赏花也是一桩美事。王后觉得呢？”大妃语气亲昵笑看向王后，王后垂眸应诺，仿佛唯大妃马首是瞻。

这厢尹尚宫笑容满面到侧殿，尹宝镜正用着那碗驼酪粥。“请尹小姐用膳后好好梳妆，过会儿要和大妃娘娘、中殿娘娘一起赏花。”崔内人送了尹尚宫出去，王孺人服侍着尹宝镜漱口：“今日可要穿那件绣着樱花的？”尹宝镜摇头，王孺人一看便明了，那几件她看了也觉极美的是要留着穿給世子邸下看的，至于在王后面前，只用挑不出错便好，反正以她家小姐的容貌与风华，就算身穿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了半分。

桜色唐衣，动襟处是系成蝴蝶结的长带，袖口领沿皆绣着杏色花纹，中规中矩的酡红抹基裙，唐鞋与发饰，就算如此，尹宝镜站到王后面前行礼时也让她晃了晃神，面前的少女稚齿婑媠，只觉比从前相见时颜容更加美好，这样的女子，她的喧儿恐怕无从抵挡。“宝镜起来吧。”王后心底略叹了口气，面上还是和蔼可亲，“世子邸下总跟我提起你，看来你们是很好的玩伴。”

尹宝镜和她一左一右跟在大妃身后，“宝镜在家时母亲说我任性，没有其他兄妹到底无聊，还好和世子邸下相处时世子总是很照顾我，不然我肯定要翻天的。”大妃惬意眯眼：“世子大你两岁，你们年龄相当你又是个可人儿，我们世子也是怜香惜玉呐。”

三人坐在楼阁，石桌上摆满了宫人新采的花朵，王孺人也凑趣摘了些，尹宝镜倚栏挑出几枝开的最好的，用丝带束起收着，回去稍作处理就可作书签用。

大妃和王后围着石桌摆弄花朵，“这么好的花，光看着就让人欢喜了。”大妃怜惜地摸摸娇嫩的花瓣，“宫里也是这样，一两朵花并不算花园，只有一眼望去姹紫嫣红才叫满园春色，”大妃瞟了眼王后惨白的脸色，喟叹：“主上殿下身边的知心人还是太少，除去你身边的承恩尚宫，也只有正一品的禧嫔一人，对主上殿下你要多费些心思，过段日子再选一批女子入宫。喝些茶吧。”

王后端起茶盏，颇有心不在焉的意思，大妃含笑只作不知，尹宝镜在栏前没动，眼角观摩着那两人的动静，这会子看已分出胜负，便也收心赏起景来。

不得不说青瓦台这边的景色很美，树木郁郁葱葱，水秀山明，一眼望去心旷神怡，身心俱被净化。古时的亭台楼阁很是合她云尔的口味。

从前现世人心浮躁，偏她这个云家大小姐身处奢华之地仍心向古意，时间长了身边聚集几位闺中好友，平日里品茶插花，于宣纸上泼墨肆意，练舞绣花，更多的还是身着汉服出去走走看看，她们这几个京圈里的“老古董”在一片高定贵女里便格外显眼，只是云尔和闺蜜们都不在乎，人生在世，自得自乐方为得尝百态之策。

如今云尔在尹宝镜这个壳子里看了古朝鲜的建筑，以及两班贵族与皇室平日之作态，只觉心中满足，也不知以后有无机会回故国的土地上看看。

云尔伏在塞满干花的靠枕上小憩，种花家人似乎将雅骚二字刻在骨子里，生来便向往人生八大雅事：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再待得一见故国宫宅府邸，宝石珠花，案几瓶榻，只怕更震撼，大秦，强汉，盛唐，大明，再则，自己若能在系统干涉下瞻仰一二史书里的风流大家，嗅一口纸墨书香，便是此行无憾了。云尔只恍惚一瞬，再抬眼时又是那个骨子里骄矜傲慢的尹宝镜。

“孺人把这个給世子邸下送过去。”尹宝镜起身拿出木匣，里面是一组墨滴入水书签。“门外不必留人，之前陪大妃游园赏景，现下乏了，我要睡会儿。”王孺人放下纱帐悄声退了出去。

殿里支着窗格子，清风徐来，香炉里的香饼凝起一缕烟雾，如彩带飞舞，盘旋而上，复隐入层层纱幔。李暄来时刚好与王孺人错开，殿前并无婢侍，李暄轻叩两声无人应和，莫非是游园还未回来？李暄暗忖，还是进殿等罢。

李暄推门而入，这倒是李暄第一次进女儿家的闺房，鼻尖是隐隐的女儿香，越过重重纱幔，越往里走香气越发清晰，李暄脸上热意阵阵，不得不转移注意力胡思乱想了些别的，莫非女儿家的闺房都是这般帷幔重重？大白天便让他这个见多识广的世子邸下羞恼不已，若到了晚上，点上宫灯，岂不成了风月美梦？

打住打住，自己怎可想这些非礼之事！李暄慌张往前走着，脸上却更烫了。走至屏风处时，屏风里处西侧满满一橱的古籍，李暄兴之所至，脚步拐向屏风后，打算等人之时拿出两本翻阅，谁知屏风后先一步映入眼帘的却是纱幔中的美人坯子。

美人侧卧，微风拂动帷幔，美人娇态影影绰绰，李暄挽起纱幔，不由呼吸清浅，站在榻前细观，唯恐惊醒海棠春睡。

三千青丝披散于胸前身后，宝髻松松挽就，微晕红潮一线，拂向桃腮红，晕晕如娇靥，柳腰花态娇无力，淡淡衫儿薄薄罗，柔桡轻曼，妩媚纤弱。女儿家身段未成，别有一番韵致，这等闺房之乐是李暄未有过的体验，此时的他已顾不得男女大防，伸手将宝镜颊边一缕碎发挽至耳后，指尖触及细腻颈子，李暄眸子暗沉，不由捻弄摩挲，宝镜梦中嘤咛，李暄连忙收手退后。

方才捻弄的那片颈子已经泛红，李暄咂舌，自己分明不敢用力，尹家妹妹实在娇弱。门外传来人声，这等情景实在无法解释，李暄情急之下只好翻窗而逃。

李暄端坐案前，手中把玩着王孺人送来的书签，少年人知好色则慕少艾，自那日落荒而逃后尹宝镜的容颜时不时浮上李暄心头，年少的恋情回味起来总是柔软而甜蜜的，两人自隐月阁互表心意后时常相会，偶尔尹宝镜偷看他时被李暄瞧见，总是两颊晕红，双手绞着帕子娇俏不语，李暄面上不显，只耳垂血红罢了。

这日两人约了夜里游湖，李暄撑起一叶扁舟，至湖心时便丢下船蒿，仰躺在船舷上，星子倒映在湖水里，皓月万里，远处看着这叶扁舟倒像是浮在空中。尹宝镜抱着花灯，弯腰鞠了一捧水，将花灯放至湖面一盏盏推出去，花灯漂浮着，很快成堆成丛。李暄侧头看她，两人静静的，并不说话。

尹宝镜哼着小调，调子缠绵悠远，柔柔的在李暄心上荡起涟漪。“这是什么曲子？”李暄问她，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温柔，尹宝镜抬眼：“《月光》，本是伽倻琴的曲谱，说起来，你还未听过我弹琴，也不知以后还有无机会。”

李暄沉默半晌，声音听不出情绪：“听说你要走了？”尹宝镜避开他的眼神，手指拨弄水流，李暄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扶着她的一根根手指慢慢将水珠擦净，淡声训斥：“夜里水凉，当心着凉了。”

尹宝镜咬唇，赌气般的将手抽出来，扭头不理。李暄叹气，揉揉尹宝镜头，淡淡道：“我带了孔明灯来。”尹宝镜侧颜瞥了他一眼，复又扭过身去拒绝说话的样子。

李暄暗自好笑，从船舱里拿出一盏孔明灯，点好后拉起尹宝镜，将她圈在怀里，李暄在尹宝镜颈边嗅了一口，惹得尹宝镜拧他，李暄低低问道：“可要许愿？”尹宝镜眼睛亮亮的:“当然啦，你呢，你也要许愿吗？”

李暄摇头：“你该将你的愿望告诉我，你许什么愿我便也许什么愿，这样一来你的一个愿望有了两重祝福，那么，便一定得尝所愿了。”尹宝镜笑嗔：“你可别想骗我，愿望说出来便不灵了，再者，女孩子的愿望怎可轻易告诉，你若想知道便自己猜，别扰我，我要许愿啦。”

尹宝镜双手合十，闭眼默念：“信女云尔，大难不死得以苟活，此番后果不敢贪心求得更多，只愿现世祖母身体安康。望天上神仙保佑，信女愿常年茹素以报恩情。”

两人将孔明灯放飞天际，孔明灯寄托着她的忧思越飞越远。尹宝镜将发梢的唐只取下，缠了一朵绢花：“你帮我把这朵绢花系在隐月阁的樱树上吧，或许下次见面时，你我就够不到这朵绢花了。”

尹宝镜伏在李暄膝上，长发逶迤，“你是世子邸下，不知有多少两班贵女对你芳心暗动。李暄······”尹宝镜抬头，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叫他的名字：“待我走后，你可会忘了我？”李暄指尖顺着尹宝镜发丝，替她簪好鬓边海棠：“你是独一无二的，我怎么舍得忘了你。她们的芳心不是给我，是给世子邸下这个身份代表的权力，你还未到金钗之年，心性未定，只盼你不要忘了我才好。”

尹宝镜噗嗤一声笑出来：“好一个幽怨的小郎君，你若一直对我好，我自然舍不得忘了你啦。”

浩大月亮之下，放飞的孔明灯下，湖面上蒸腾的雾仿佛是由千千万万的银丝织就，月下清辉似薄还浓，一半透明，一半粘湿的湖雾湖烟，簇簇的花灯和远山景致包围着两人，守护这一刻难得的依恋。

扁舟到了庆会楼，尹宝镜扯着李暄的衣袖：“放我下去吧，我自己回慈庆殿就是了。”李暄低声嘱咐她：“你回了府里可不要玩疯了，我有空便出宫看你，书信记得让府中下人交给归林居的掌柜，等我出宫你可要好好尽尽地主之谊。”尹宝镜朝他做鬼脸：“出宫是那么好出的？只怕到时候世子邸下要困在宫门口不得其法了。”

李暄一个人生着闷气，尹宝镜走到跟前仰脸看他，两手勾着李暄小指：“那······我走了。”李暄不松手，反而紧紧地跟尹宝镜十指相扣。尹宝镜晃着李暄胳膊撒娇：“我真的该走了呀。再不回去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李暄在她手背上印了一个吻，沉声道：“明日你几时走，我去送你。”尹宝镜点头：“巳时走呢。”李暄松手摸着她的头：“去吧，早些休息。明日走了可别哭鼻子。”尹宝镜嘟着嘴，一路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二日大清早，王孺人并几个内人宫婢就将尹宝镜的衣物行李整理完毕，尹宝镜在大妃处用完早膳，跟几个宫中大佬行礼告别，不等李暄来就出宫。

尹府的轿子早在宫门候着。宫中这段时日存了不少积分，到了府里尹宝镜第一件要紧事便是升级。这次身材一栏该开放了吧？尹宝镜暗忖，系统在脑海中发出警报：“前方女主出现！前方女主出现！”

尹宝镜眼中精光乍现，眸子黑黝黝的沉静下来。“啊！小姐你怎么样？”轿外人声急乱，尹宝镜勾唇，面容淡定然语气疑惑：“孺人，外面出了何事？”王孺人隔着轿子回复：“回小姐，是位别府的小姐冲撞了咱们的轿子。”尹宝镜焦急：“可有受伤？”王孺人沉声道：“并无。”

尹宝镜打开轿帘：“孺人扶我出去。”尹宝镜打量着面前的二人，穿着颜色暗沉的这位想必是暗恋许府大公子的忠仆，至于另一位······尹宝镜面上带着羞色：“这位姐姐可曾受伤？都怪我急着回府，冲撞了姐姐，妹妹在这里向姐姐赔不是了。”

许烟雨摇头笑道：“姐姐不必自责，是我被一位老爷爷手中的糖人吸引，只一味想追过去，说来是我冲撞了姐姐才是，妹妹向姐姐赔礼。”

尹宝镜走近，只觉许烟雨的容貌的确不虚名头，小小年纪已是清丽之姿，不怪乎上一世李暄能记那么多年，视她尹宝镜这个妻子于无物。呵，这一世可没这么简单了，尹宝镜笑着替许烟雨拍去裙上灰尘：“好了好了，我们两个可别这么谦虚了，我观姐姐容貌可亲，举止有度，不知是哪家小姐？”

许烟雨一礼：“弘文馆大提学许映才家女眷，许烟雨。”尹宝镜颔首：“吏曹判曹尹大衡家女眷，尹宝镜。”尹宝镜执起许烟雨的手：“姐姐毕竟跌了一跤，还是让医女看看才放心。这样吧，此处离我们尹府不远了，姐姐同我一起回去，让我也尽尽心，现下医治倒也省了姐姐家人担忧。”许烟雨看尹宝镜衣着不似常人，再者轿子规程乃正三品堂上官员女眷可用，她也怕父母担心，因此倒也同意了尹宝镜的提议。

一个是外戚世家，一个是宠臣新秀，成祖大王暗中推着两股势力，想替李暄肃清朝政，给自己，给李暄铺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啧，除了义圣君后便想着过河拆桥么？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呢？除掉义圣君的好处成祖大王可是占了大头，如今在朝臣面前提到义圣君痛心疾首也不过面子情，想以这个名义除掉她尹家吗？做梦去吧！

尹宝镜挽着许烟雨，两人坐上轿子向尹府走去，这一世，她尹宝镜可要破而后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