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叁肆.不如卖身

苏绮年径自走进里间，四下环视一番后，见穆衍把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头就睡，靳元着急回家，说两日没着家他娘肯定都急疯了，得回去报个平安，也没有多留，只剩下穆衍一人在六扇门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阿靖为人倒是和善，见他一个人木桩似的立在厅中，便上前去取茶壶来斟了一杯凉茶递与他喝，穆衍思忖一番，大概是觉得就算自己有心要走，也没地方可去，索性不再客气，一面谢过阿靖，一面接过茶来找了个空位坐下喝茶。

阿靖似乎犹豫了片刻，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敢问……公子是哪里人？”

“不知道，”穆衍淡淡抬眸，也许是自己也意识到这个回答过于敷衍且莫名其妙，眨了眨眼，又笑着补充了一句∶“我这没爹没娘的，自小就在江湖上混，哪里知道自己是何方人，不过早些年倒是在江南待过一段时日，对江南一带略熟一些罢。”

“江南？”阿靖立刻来了兴趣，凑到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身边，两眼放光道∶“江南是个好地方啊！画里水乡，真真儿是仙境一样的地方！”

“确实是浊世中难得的清净之地，”穆衍略点一点头，随即看向阿靖∶“你去过江南？”

“幼时随家父去过，但已经是早些年的事情了，”阿靖嘿嘿笑了两声，补充道∶“我爹是个生意人，经常南下去进货，我年少时常常随他各地跑，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江南，那江南的船啊，屋子啊，全都是京城里见不着的，尤其是江南的糕饼，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吃！”

看着眼前还没完全长大的单纯少年阿靖，穆衍脑海中也突然回忆起烟雨迷蒙泛舟河上的江南来，嘴角便不自觉地挂上笑容，阿靖见他笑，自己也跟着笑，随后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近几年长大了，在六扇门当了差，就没什么机会再随我爹南下了，那江南的糕饼，也有许久日子没再吃过了……”

“若有机会，我下次给你们六扇门的兄弟捎一些进京罢，”穆衍低眉，眼尾含着笑意，“或是你们有机会下江南来找我亦可。”

“公子可真是好人，难怪苏爷会与您交好！”阿靖连连点头，“公子此番还要回江南么？”

穆衍眨了眨眼∶“我也不知道离了京该去何处，先避一避风头再说罢。”

阿靖咧嘴笑道∶“那日打斗我见公子身手不凡，若是实在无处可去，不如就留在咱们六扇门当个捕快，虽然活儿挺辛苦，银子也不多，但好歹能混口饭吃，有个安身之处可不是？”

“像咱们这种市井小民这年头能有口饭吃已是天大的幸事，哪里还敢挑三拣四，”穆衍呷一口茶，摆了摆手，“六扇门若愿意留我固然是好，但我还有些私事没来得及了断，若不及时解决，只怕会埋下祸患，你等皆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是因为我连累了六扇门，岂不是罪过。”

阿靖连忙摇头∶“哪里哪里，恩人谈不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更何况公子是苏爷的故友，岂有见死不救之理！”话说到这里，阿靖突然压低声音道∶“公子，在下可否冒昧一问，你与银夔帮因何结怨？”

“苏爷待我的大恩大德，只怕是今生今世都报不完了，”穆衍笑着，喝干最后一口凉茶，“至于跟银夔帮，都是多年来的私人旧怨，三两句话根本说不清的。”

阿靖倒也不是好奇心旺盛之人，听穆衍如是说，边也不再追问，穆衍环视四周，开口问道∶“另一位小兄弟呢？”

“公子说的可是小七？”阿靖立刻反应过来，抬手一指里屋∶“昨儿熬了一宿，今儿一早站着就睡着了，这会儿还没醒呢，他在咱六扇门年龄最小，又生得乖巧，人人都疼他，他又与我从小一处长大，两家屋子就隔着一道墙，所以我待他比待自个儿亲弟弟还要亲上几分，他爹爹就是迁进京城做生意安家的江南人，做糕饼的手艺在京城那可真叫一个绝，连宫里的御厨都不及他一半，如今在香沁斋里当大师傅，做的点心家家户户都抢着买！”

穆衍微微点头∶“难怪沁香斋的生意如此兴隆。”

“那是，”阿靖咂了咂嘴，“苏爷也喜欢香沁斋的糕饼，特别是蛋黄莲蓉酥饼，元宝兄就经常给她买，连带着咱们也能沾沾这福分。”

穆衍一愣∶“你们苏爷和靳捕快……”

阿靖随即应道∶“他俩是师兄妹，也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虽说一个姓靳一个姓苏，但比亲兄妹还要亲，你别看平日里都是苏爷欺负元宝兄，但要是有人敢动苏爷一下，元宝兄定是要与人家拼命的。”

“啊……”穆衍握着茶杯的手紧了一紧，也不知是否是因为自己多心，忽而觉得尴尬，便放下茶杯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我出去一趟，你们这几日也都劳累，好生歇息。”

阿靖立刻起身∶“这几日风声正紧，要不在下陪同公子一起……”

“不必劳烦了，我去去就回，”穆衍摁住阿靖的肩膀，浅笑道∶“还有，我叫凌云，日后不必再以公子相称。”

“那……”阿靖想了想，点头道∶“凌公子你快去快回，路上多小心些，免得苏爷又要担心了！”

“好。”穆衍答应着，转身出门，许是为方才胡乱猜忌苏绮年和靳元的关系而感到惭愧，脸上居然微微发烫。“穆衍啊穆衍，你可真是闲出毛病来了，人家是什么关系，与你何干！”他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两句，信步朝着香沁斋的方向走去。

六扇门里阿靖虽然放走了穆衍，但心中却十分忐忑，生怕苏爷醒来不见穆衍又拿自己是问，正站在门口踱来踱去，一边在心中编造着应对的语言，一边时不时朝着街上张望，但不过多时，那个青黛色身影又出现在自己面前，手中提着几袋东西，看包装应该是香沁斋的糕饼点心。

“凌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穆衍寻思着自己并未出去多久，却也知道阿靖是怕苏绮年责怪，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将左手的两袋点心塞给阿靖∶“给，香沁斋的松仁儿桃酥饼。”

“给……给我？”阿靖愣了一愣，没有去接，反而一个劲儿往回推，“这这这……不妥！无功不受禄，我哪能收你的东西……”

“要不是诸位出手相救，我早就没命了，几袋点心算得了什么，何来不功不受禄！”穆衍执意将点心塞给阿靖，“相识一场也是天定的缘分，一点心意，莫要再推辞。”

阿靖拗不过他，只得收下，满口称谢，穆衍又将另外两包递给他，拖他带给小七，说罢便径自向着里间走去。

里间的门虚掩着，穆衍往里瞥了一眼，心内思忖苏绮年估计一时半会儿也睡不醒，自己总不能在门外边候着，便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榻上的苏绮年穿戴倒是整齐，连佩刀都没解，以一种极其豪放的姿势仰面躺倒，睡得正香。穆衍见她并未盖被褥，担心她受了风着凉，便轻手轻脚地去扯压在她身下的被褥一角，岂料还没盖在她身上，苏绮年就猛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一手握住他手腕，一手抓起一个枕头就往他脑袋上呼去。

“苏爷！”穆衍被打得莫名其妙，接住枕头∶“原来你没睡啊！”

“穆衍？”苏绮年颇为惊讶地看了看他，“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穆衍把枕头扔还她，摸了摸被打的半边脸颊∶“这不跟你说了我没地方去嘛！除了跟着你，我还能上哪去！”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穆衍露出一脸讨好的笑∶“还能怎么办，苏爷去哪我去哪呗！”

“这可不成！”苏绮年语气坚决地瞪着他∶“小爷的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我连养活自己都难，哪儿能让你吊着我白吃白喝！”

穆衍面露难色∶“不跟着苏爷您，那我岂不是得活活饿死！”

“放屁！”苏绮年瞅他一眼，随手往街上一指，“京城那么多店还不够你吃住，哪里就能饿死了你！”

穆衍脸上的笑突然窘迫起来，装模作样往身上摸了摸∶“店倒是有，但我这浑身上下也摸不出半个子儿啊……要不苏爷您发发慈悲，给我些碎银子使也行……”

“我没钱！”苏绮年抬手就是一掌∶“自个儿喝西北风去！”

“哎呀！”穆衍捂着被打的手臂，依旧嬉皮笑脸地看着苏绮年∶“那苏爷您给我指条活路如何？”

“卖身，”苏绮年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随手往穆衍脸上一拧，戏谑着笑道∶“你这王八蛋虽然蠢是蠢了点儿，但就凭着这副好模样也能卖个好价钱，咱们京城里有钱人多得是，你倒不如寻个好人家把自个儿卖了，不就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吗？”

“这可不行！”穆衍一面别开脸，抓住苏绮年的手腕塞回去∶“苏爷您这说的什么话！我可不是那号货色！”

“怎么，委屈你啦？”偏偏苏绮年不依不饶，抬手一把攥住他下颌，挑起单边眉梢道∶“莫非是嫌京城里的千金闺秀配不上你？”

穆衍眨了眨眼∶“我倒是想，可就我这德行如何配得上人家千金闺秀！我又不是年轻貌美的大姑娘小娘子，我就是想卖也卖不出去啊！”

“倒也不见得，”苏绮年眯着眼睛将穆衍上下打量一番，“你这模样若是好好收拾打扮一番，却也不比大姑娘小娘子差到哪里去，何愁卖不掉……”

穆衍听着这话觉得奇怪，也不知苏绮年到底是夸是骂，转了转眼珠，嬉笑两声，凑上前去试探着问道∶“苏爷既如此说，那不如我今儿就卖给您了，咱俩谁都不吃亏，还可以给您便宜几两……”

“罢！罢！罢！我可不敢买！”苏绮年松开他，连忙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你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好，欠着的银子还没还干净呢，又想赚小爷的钱！天晓得你到底欠了多少账，整日地被人追着打，谁若是买了你，家里还不得三天两头让人翻个底朝天儿啊？”

穆衍连连点头表示赞成∶“可不就是嘛！再说您不是还要拿我交差领赏么，眼睁睁看着我卖自个儿，到时候银子都进了别人的口袋，您就不心疼吗？”

“拉倒吧你！”苏绮年一提到这差事就窝火，又照穆衍肩窝处不轻不重地来了一拳∶“我心疼个鬼啊我心疼，还有脸跟我提那差事儿呢，招惹了银夔，小爷只怕是银子还没拿到手就见阎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