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林安跟龚子棋说了好几次,搬个家而已,她自己可以。
但龚子棋跟没听见似的,陪她忙前忙后,催她去给新家添置点东西。
“一个人也得好好生活啊。”
这是他原话。
龚子棋站在椅子上挂窗帘,林安在旁边仰头看着,时刻准备打下手。
新家带着大大的落地窗。窗帘她选了透光的。拉开窗帘就能把心照得亮堂堂。
龚子棋当时还说,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住,买个遮光的吧,比较安全。
但她还是选了这个蓝色的透光窗帘,跟高中班里的那种蓝很像。
放着BGM的手机里突然传来熟悉的前奏。龚子棋忍不住跟着哼了起来:“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
“哎呦!我今天还有幸能听到现场版的一江水呢呐!”
歌单是声入人心,歌却是随即放的。一百多首歌里,就这么巧,放到了《一江水》。
录声入人心的时候,林安刚交换结束回了国。他本以为林安会来探蔡程昱的班,结果并没有。
这俩人真是好笑。
林安陪在蔡程昱身边的时候,蔡程昱偏挣了命的要去喜欢别人。林安也是,就看着他奔向别人,暗自难受着,偏偏就不伸手拉一把。
蔡程昱分手了,开窍了,回头了,林安却要走了。
一个潇洒坚定要走,一个不知道怎么留。
一个觉得没必要说,一个犹犹豫豫不知道怎么说。
十几个小时的时差,一隔就是一年。再回来,能不疏远吗。
龚子棋在第七期唱《一江水》的时候突然觉得,这歌唱的可不就是他俩么。不,准确说,应该是林安。
【等待,等待,再等待,心儿已等碎。】
【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或许,这首歌也唱了他龚子棋自己。
我和你又何尝不是河两岸。我在这边凝望着你,却不能渡过河水触碰你。
你我之间,从头到尾都隔着一个蔡程昱。
两人用了一下午,把新房子收拾得很干净。
龚子棋在房东留下的旧沙发上一瘫。林安洗了个苹果递给他,低头划开手机回复母亲大人的微信消息。
手中的苹果几秒没被人接走,她欸了一声,头也没抬,冲那个瘫在沙发上的男人扬了扬苹果。
上海还不到三月,房子里阴冷阴冷的。水也特凉,手指都被洗苹果的时候顺带着冲红了,还挂着水珠,有点僵。
有人的手覆上来,很暖。比那年寒潮时覆上来的手还要暖。
她吓了一跳,抬头瞪着他。
下意识想挣开。可炽热却像罂粟般诱人。
手机还在响着炸碉堡似的BGM。一首情歌被人唱得像是在说,身已许国,再难许卿似的。那高亢决绝的声音,别说她还觉得挺入耳的。
哈,智障。
她回过神来,虽然脑子里有个声音诱惑着她贪恋炽热,但理智还是让她低头挣脱。
这手掌,不属于那年冬天拽着我出门的人。
把苹果塞进他手里。林安走到墙角去看妈妈寄来的大箱子。龚子棋顺手把苹果放下,也跟着走过去,蹲在她身边。
打开,里面全是她以前杂七杂八的书。下面压着一个铁盒子。
她念旧,像上世纪的人一样。青春记忆也封印在一个铁盒里。埋藏了太久,甚至自己都忘了。
她把那个旧旧的铁盒子拎出来。
盒子不重,花样既熟悉又陌生。只记得这是她的,却全然忘了里面装了什么。
“你这折页都锈了,来,我给你打开。”
龚子棋蹲在旁边伸出手。
她耳边突然就响起了记忆里不知道是谁的声音:
“你那盒子以后锈得打不开了怎么办?”
“打不开了来找我,我帮你。”
我偏不。
她一咬牙,手上使劲儿把它掰开了。
里面的东西“哗”地撒了一地。
就像她那几年青春,也撒了一地。
稀碎稀碎的。
最上面是一支笔。
下面有什么东西碎了,是个小搪瓷杯子,好像是在某次出去玩时候买的。
手机,几年前的老型号了。屏幕有两道裂痕,好像是上课被老师突然点名的时候摔的。那时候在看什么?
没想到这么久还能开机。她大概翻了翻。龚子棋的脑袋也凑过来。
真怀念那个时候的清爽,联系人就那么几个。没有什么翻出来一看都不知道是谁的条目,短信里很空,就那么几个。
照片不多。
最近的都是高中毕业照,和各个老师的合照,和同学的合照。
再往前翻,还有些照下来的例题。
粗略一看,她到现在都会,都是些老套路,在题里藏点小坑的那种,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留下来。
再往前翻,有个视频,封面有点模糊。那个时代的像素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她不打算看,最近挺累的,还接了个活儿,不想费眼睛。
一圈下来,龚子棋有些奇怪,竟然没有她和蔡程昱的合照。
甚至没有蔡程昱的一点痕迹。
收拾了一下午,她开始饿了。把这手机撂在一边,拿起唱着BGM的手机。
“我饿了,你饿不饿?咱俩点个外卖?”
两颗脑袋又凑到一起。因为有龚子棋在,今天的外卖份量大了不少。
下完了单,回过头来发现铁盒子里还有东西,刚刚手机压着没看见。
一张叠起来的小纸条,破破烂烂的也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她把纸条揉吧揉吧扔到旁边。
零零碎碎的东西太多了,该扔得扔了。
内存总不清理,效率会下降。
这铁盒子还挺能装。
最下面是一张合照。高中毕业照。
所有人都穿着蓝色的校服,笑的青春灿烂,千奇百怪。
“那时候真好,能自由自在做梦,不怕被人嘲笑,愿意执拗的追求遥不可及的东西。没有如鲠在喉的生活,最大的压力是考试成绩,成功大法是每天早上起来对着镜子说一句我真棒,哈哈哈哈。”
林安拿着那张合照。
真好。
那是我,是我们,亮亮堂堂的日子,值得被纪念,被铭记。
龚子棋盯着那张合照,视线搜寻了一圈,找到青涩的她,和站在她身后,比现在傻了不知道多少的蔡程昱。
这是她和他的高中,她和他的青春。
龚子棋承认,他嫉妒了。
高亢的声音戛然而止。手机铃声响起,外卖到了。
龚子棋下了楼,屋子里少了一个人,陡然少了大半的人气。
天阴起来了,可能要下雪。房间里暗得不像话。她瘫在沙发上也懒得去开灯。
要不是手机里那个高亢的声音重新唱了起来,透露着浓浓的爱国情,这昏暗的屋子还真是静得让人害怕。
从窗帘缝隙望着窗外的密布阴云。眼神漫无目的,思绪也漫无目的。
她一向规律克制,是那种有点偏执的人。这样漫无目的、漫不经心的时候可不多。
BGM还在响着。
【她,永远的她~】
【他,深爱的他】
有些东西,其实只在两人共度的时光里才有。*
把大笔记画上竖线变成方格,在上课被他拉着偷偷下五子棋。每次都输,后来就不想和他玩了。他就说,来吧,我让着你。
高三的校服,她一直没扔。只洗了一次,就再也舍不得洗了。怕把本来就有点淡了的蔡程昱三个字洗得更淡。
那天午休,她在学校旁边的文具店买了一个纯黑的铁盒子。回来打开的时候有点费力,他满脸嫌弃,伸手拿过来。“诶呀你瞅瞅你这个小劲儿,”
打开递给她。
“你买这个要干嘛啊?”
“装东西啊。”
“装什么啊?”
“装……我想装的东西呗。”
“那你这个盒子以后生锈打不开了怎么办?”
“额……”
“打不开了来找我,我帮你”
记忆像突然开了闸,奔涌而出。
其实她一直记得的,怎么会忘了呢?
那支笔,是高考时候答题用的。和他一样的。全班都一样,一人一支。可她不知道为啥,还是放了进去。
搪瓷杯子,是高三好不容易放假两天的某个节日买的,在某个新兴起的旅游景点。他好像很喜欢,在摊位前把玩了一会。虽然她觉得这玩意毫无价值,后来还是买了,却最后也没送给他。
那张纸条,是两人上课的时候偷偷传的,上面写着各自的梦想。她清晰地记得上面每一个字。那时候字迹都青涩又幼稚。——他现在也算,实现了一半吧?
手机摔了,是因为当时在看他的唱歌视频。例题她以前也会,是照下来易错题要给他讲的,他那么粗心,这种题肯定做错。
视频!
林安摸过那个手机,按开,屏幕亮光在昏暗的房间里直接刺进她的眼睛。
她半眯着眼,翻出那个古老的视频。
视频录的是毕业典礼那天,他在台上唱歌。
那时候他的声音还没完全褪去少年青涩,但和现在一样的底气十足,向前跑,带着冷眼和嘲笑。
她在台下用这个像素感人的手机明目张胆的录。
太快了,时间实在太快了。
她发现自己依然和当时一样,笑得放不下嘴角。
当时笑得手抖拍不稳,再抬起头来,却抹了把眼泪。
悄悄地,没让他看见。
她的少年不知道。
她那时候争强好胜,就连藏,也藏的太好,他不知道。
甚至因为装的太好,连她自己都信了。
不过没关系。虽然她不能确认什么,但她能陪在他身边。
那张高中毕业照,是她还留着的,两人唯一的合照。之前哪怕把别的合照都删得干净,这一张却留着。
要说为什么……因为他不是我的。
之前看过一本书,恩诏送的。书里说,爱的代价就是感受到不断失去的痛苦。*
可谁愿意痛苦呢?
反正她不想。
所以怎么,才能不失去呢?
答案好像很明显。
不知道是不是听久了的缘故,这决绝的,断然的爱意,她听着倒没那么揪心了。
高亢的声音渐弱渐熄。好像火车向远方驶去,渐行渐远。
龚子棋拎着外卖回来了。“啪”的一声开了灯。
她从一场旧梦中醒来,像是从许多年的浑浑噩噩中醒来,从黑暗里一把被推到光下,边半挡着眼睛,边欺骗心跳。
“睡着了?我这才下去多大一会儿啊?”
她总是对好看的笑容没有抵抗力。比如笑起来可爱纯粹得像浇灌玫瑰花的小王子的蔡程昱。
而黑糖一笑,就变成了白糖。甜的让人不由自主眯起眼睛跟着一起笑。
龚子棋将凌乱的茶几收拾出来,把外卖盒子一个个摆在上面。
林安还被突然亮起的灯光惊得心悸。看着他把桌上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干脆利落的塞进了外卖的袋子里。
恩昭总说,人嘛,向前看。等你死了有得是时间回顾墓志铭。用不上的东西,该扔就扔吧。留着它干嘛呢?
于她而言,早就该扔的,和不该扔的,她是不是搞混了?
这首歌和声很美,是那种很难用词汇去描述的和谐。在这样美的BGM里,她本不该有这样的想法才对啊。
算了。混都混了,干脆就一起扔了吧。
换句话说,她不想生活在泥潭里了。
吃完饭,龚子棋走的时候顺便带走了外卖盒子和垃圾。临走还嘱咐,锁好门,注意安全,有事给他打电话……
她哑然失笑。
人总是会被反差击中内心。比如成熟稳重男人偶尔的孩子气,奶甜可爱的男孩子突然展现出的责任和担当。再比如,这个纹身脏辫看起来桀骜暴躁的男人,咧开嘴笑起来阳光灿烂,不厌其烦的唠叨着注意安全。
“放心吧,台州好男人,我照顾得好我自己。这次谢谢你了,周末请你吃饭。你回去也注意点安全。”
下楼扔了垃圾,龚子棋展开那个皱巴巴的纸条。
它本应该在垃圾袋里。他收拾的时候,却鬼使神差放进了衣兜。
纸条被揉得皱巴巴的。上面有两个人的字迹,都同样青涩幼稚。
你要考哪个大学啊
上外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梦想你的呢
那我要考上音
我知道,我是问你的梦想
成为……帕瓦罗蒂那样享誉国际的歌唱家!
你一定能实现的!
真的吗?
真的!不过,不太容易罢了,你一定要坚持!
好!我一定会让你看到那一天的。
hhh好,我等着。
【我等着】这句话的“我”后面有一块犹犹豫豫的涂抹,龚子棋把纸条凑到眼前,仔细辨认,那是,“陪”。不知为什么,“陪你”的“你”都写了左半边,被人突然顿住,又匆匆划掉。
龚子棋盯着纸条,脑海里想象出林安和蔡程昱穿着校服的样子,在课上偷偷传着这张纸条,一人一句,一字一划,相互诉说着两人的梦想。
他错了。
林安那个盒子,不是没有蔡程昱的痕迹。是整个盒子本身,就是蔡程昱的痕迹。贯穿她的青春。
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凝视良久,他随手一扬。
去他妈的一江水!
我龚子棋偏要搭座桥跨过去!
皱巴巴的纸条被风卷走。连带着一句低低的:
对不住了,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