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下（一）

天气有些阴沉。

洛相柳屈肘直身坐了起来，手工刺绣的薄纱窗帘拦不住稀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些许食物的香气——应该是甜粥，再详细一些，应该是燕葵煮的甜粥。果不其然，就在洛相柳思考着应当如何离开床铺时，燕葵一只手端着一万热气腾腾的粥，一手推开了门。

"醒了?"

剪了一头齐耳短发的少女挑挑眉，将青花瓷碗放在了半旧不新的床头柜表面，怀里抱着个墨绿色围裙，等待方才睡醒的洛相柳将里面的食物解决掉。然而这看似正常的日常风光却处处透露诡异，毕竟她的双脚踏在了虚无之上，半透明涟漪以她的足心为中点泛起，再向下、是波涛汹涌的海与深渊。

"嗯，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甜的?阿佑不在?"

"刚刚过昼时线，他和蝶青出去了，我刚刚通知他们。"

洛相柳又"嗯"声算作，端起碗搅动粥水，垂睫望去，碗中稀稀的汤水里混了点燕麦与白米，过于浓厚的甜香混杂水汽充斥她的鼻腔，看着洛相柳面无表情的一勺勺喝下这碗加了过量白糖的浓糖水，燕葵方才满意的帮她将窗帘挽起，抽出白色丝带将窗帘固定好的那一刻，她们脚下的海水一瞬褪去仿佛未曾存在过，燕葵穿着绣花布鞋的脚也踏踏实实的落在了木地板上，半透明涟漪也随之消失。

"为什么会有别人的梦闯进来?这里明明是…"

洛相柳将空碗递给燕葵，扶住床头小心翼翼地踏在地面，已经在床上躺了三个循环了，她很清楚自己此刻的状态，即便身处罅（xia 四声）城，堕入无数人的梦境裂缝成为梦境的虚灵，她的双腿也已酸软无力，稍不留神就会跌倒。

"在上个循环夜时快过半的时候，有几只小虫子爬进来了。"

燕葵瞧着洛相柳艰难前行，也不去搀扶她，认识十多年了，在无意间落入罅城前他们四个便是亲密无间的友人，她深知洛相柳的脾性，对此她也是无奈至极，开口、却是不屑一顾的语气。

"想从‘百花园’里偷花蜜的臭虫罢了，结果蝶青那会还没睡。"

能够想象到当时的场景。

活动了几步，洛相柳已经松开了手不依靠任何物体缓步前进起来，知觉在她的双腿肌肉中苏醒，那碗甜粥虽说过于刺激味蕾却也提供了能量，尽管她的舌尖如今已被甜味禁锢封锁，僵硬的味觉暂时不愿意去接纳另一份甜食，哪怕洛相柳本是甜食的狂热粉丝。

尽管在罅城里并没有时间的分别，但是无论是什么人都可以在空中望见那个高高在上的巨大透明球体，宛若沙漏一般，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黑色或白色颗粒按照完全相同的流速淌入球体之中，于是落入罅城的人们便将白色颗粒流淌的时间称之为昼时，将黑色颗粒流淌的时间称为夜时——尽管在罅城并无时间与空间的概念，但忽视了时间的存在的人，将会受到时间的惩罚。

于是，在黑色颗粒充斥了大半球体时，某些不守规矩倒霉鬼破坏了罅城居民之间不成文的守则，闯入了"百花园"，也就是四个人居住的公寓之中，顺带的将外界混沌的梦境也放了进来，尽管恶人是很容易被驱逐的，但他们留下的罪孽却难以清洗干净。

"‘百花园’是我们四个人的共同记忆，我们总不能抛下你跑了吧?"

燕葵言笑晏晏，眼尾漾开笑意温吞，无论对外如何，四个人在彼此面前都是最真实模样，温柔亦展露无遗，"百花园"是他们在罅城最后的底线，在这座由世间所有人梦境构筑而成的空间裂缝里，一切都瞬息万变，毕竟梦境的数量与内容都在无时不刻变化，甚至于同时梦到同一空间的不同状态也十分正常，比如同一座走廊的前后两段衔接了冬季与夏季，甚至于在走廊中间望见熊熊烈火燃过阶时都无需奇怪，但也需警惕不要被火焰灼伤。

真是奇怪，明明是梦境，跌倒时擦伤的皮肤也需要时间去愈合。

但，梦境的材料也是记忆及其衍生品，一如"百花园"是属于四个人的共同回忆，旁的人并无与之相关的记忆，那么旁人的梦境便不会涌入其中打乱居住者的生活，至少不会在梦中被他人噩梦里的海洋吞噬，至多会出现像洛相柳苏醒时的情况…尽管如此，也已经够糟心了。

这是罅城给予他们这些落难者的最后恩惠，至少给予了他们喘息的时间，于是罅城的居民也不约而同不去闯入那些紧闭的房门，自然，盗贼在任何时候都是存在的，他们会将罅城的呼吸带入门后暂时温暖的窝，损失物资倒是小事、这种情况便是极其惹人厌的了。

至少，眼下不是最恶劣的时候，人性的最后底线到底还需坚守，但食物与饮水等生活用品也因此不会主动被送入房间里，困居相对安全的螺壳之中活活饿死还是穿梭于梦境形形色色的影中找寻生存的必需品，是每个罅城的新居民都需要考虑的问题。

洛相柳明白燕葵的意思，她们需要"搬家"了，对"百花园"的格局稍作修改，使之成为闯入者记忆之外的存在，便无需再受他人梦境的影响。

说来容易，其实也有些麻烦，毕竟"百花园"本就是四个人在来到罅城前的秘密基地，除去四个人之外再无人踏入，而旁人便不一定有这样的好运气了，一旦找不到足以容身的记忆或有着有非罅城居民而拥有拜访过容身处记忆的外界人，一旦梦见容身处有何变故便会造成无数麻烦。

至少，他们四个还算是幸运。

洛相柳从房间挪到客厅，她的双腿虽是胀痛无比，却也恢复了机能。燕葵在厨房里清洗餐具，洛相柳望了望厨房的方向，决定等白佑和楚蝶青回来再说食物的问题，她并不希望自己的舌头再遭受一遍折磨——燕葵制作的食物能吃，但是也仅仅是能吃的程度而已。

体能耗尽以后的疲惫感并不是一场不踏实的睡眠能够驱散的，洛相柳倚在软垫里等待着另外两人回来以后再做行动，敲门声偏又不合时宜响起，洛相柳与燕葵对视一眼。

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