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

“啊…！”翌日清晨，天界和煦的微风拨动窗柩，惊醒了睡梦中的润玉。

梦中所见太过清晰，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回忆，竟然毫无预兆地再度来袭。

拔龙鳞、剜龙角、剖心取下逆鳞，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历历在目，仿佛还在昨天。

润玉一向定力十足，遇事处变不惊，可唯有关于幼年这段经历，是他生命中无法承受之痛，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无法释怀。

身上的寝衣被汗湿透了，他抬手解开系带，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

这么多年，他早已经习惯了丑陋的自己，可以坦然面对那狰狞的伤疤。

可是…润玉大惊，他的逆鳞怎么长出来了？

以为自己看错了，润玉盘腿催动灵力，果然感受到体内充足的水灵之气，修为也较从前大为提升。

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自然地联想到梦里见过的小姑娘，她眉眼弯弯，告诉他不要怕，她会来救他的。

润玉当然不会真的相信，一个梦而已，岂能如此轻易地令他起死回生，重新生长出一片逆鳞来？

他匆忙起身穿好衣服，举止间散发出强烈的应龙之气，帝王之相更加庄严。今日在朝堂之上，几乎每个人都察觉到，陛下仿佛脱胎换骨一般，端端坐在那里，就能感受到强大的灵力波动，甚至不逊于先天帝。

他们没有多想，只以为这是润玉闭关修炼的结果，纷纷上前恭贺，“陛下顺应天道，果然非同凡响啊！”

只有邝露一人在默默怀疑。她深知润玉的身体亏损严重，而他出关以后，别说是修为进益了，就连精神都差了许多，怎么一夜之间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呢？

她满腹疑惑，却不敢当面问出来，只能静静立在下方，听别的仙卿们说些万寿无疆的虚话。

邝露本想等散朝以后，找个借口去问问润玉，却没想到润玉倒先点了她的名，叫她到议事厅等着。

“陛下，”安静的内室里，润玉在案上点了一柱安神香，看着袅袅飞烟发呆。

邝露唤他，“陛下，您的身体可是恢复了？”

“嗯，”润玉颔首，转头温和地看向邝露，“多亏你昨日送来的安神汤。”

“什么？”邝露疑惑，“陛下，邝露昨日一直在布星台，没有送过什么安神汤啊…”

“你没来，可是有人替你来了。”

邝露还是不懂，“陛下，我之前的确说有一味安神的方子，可因为药材难得，现在并未完全凑齐。”

邝露一头雾水，可润玉听完以后，却几乎明白了一切。

昨日来送药的小仙娥，多半就是那只小狐狸了。

润玉有些懊恼，那碗药味道古怪，他早应该想到有问题的，却放任她在眼皮子底下作怪。

只是润玉现在也没明白，他的逆鳞又是怎么回事呢？

“邝露，昨日你可见过繁锦？”

“锦儿？”邝露点头，“嗯，见了的…”

见润玉满脸严肃，邝露不敢隐瞒，“昨日锦儿来找我，说她想见陛下。我就告诉她，陛下应该在璇玑宫…”

邝露越说越觉得不对，“陛下，这和锦儿有什么关系呢？她会不会有危险？”

润玉无奈地摇头，“本座也不清楚。”

安神的香气扑鼻而来，润玉放松紧绷情绪，感受逆鳞重生带来的蓬勃朝气。

看来，必须要亲自去一趟青丘了。

另一边，繁锦无法承受断尾之痛，还没等回到青丘，便在半路晕倒了，落在一片陌生的竹林里。

她足足昏睡了七日，直到外出游玩的狐帝和狐后归来，正好路过这片竹林，发现了倒在地上满身血污的繁锦，心急如焚地将她救了回去。

狐后心疼地抱着繁锦，一直给她输灵力。而狐帝更是焦心，他年事已高，自问见识不算少，可九尾狐断尾一事，他当真是第一次见到。

他幼时只在古籍中看过，据说九尾狐一族，在上古时期地位颇高。他们天生模样姣好，九条尾巴各具特色，能变幻出世间一切事物。

正因如此，九尾狐曾遭受歹人追捕屠杀，险些遭遇灭族之祸。多亏天道有情，才堪堪保住血脉。

而今看繁锦缺失一尾，狐帝自然地想到，莫非是有人盯上他们九尾狐，才抓了繁锦吗？

可是，很快他就觉得说不通。如果真是冲着狐尾去的，为何繁锦只是断了一条尾巴便被丢下？

见狐帝在一旁愣神，狐后恨不得一脚踢死他，“老头子，你快来看看锦儿啊！”

“唉…”狐帝叹气，“我能有什么办法啊…”

根据古籍记载，九尾狐的每一条尾巴都代表着一条命。断尾虽不致死，却如同生生被夺去一魄，不管再疼都只能熬过去，否则…神仙也救不了啊！

狐后听完这番说辞，更加心疼繁锦，只恨不能替她承受这一切。

“我苦命的孩子啊…”她嚎啕不已，怒骂那残害繁锦的歹人，“若叫我知道是谁，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女儿重伤在床，夫人又伤心过度，狐帝这些日子心力交瘁，一面要为繁锦搜寻各种灵丹妙药，一面要安慰狐后坚强振作。

更重要的是，在不确定繁锦究竟为何人所伤前，他必须做好万全的打算，以备不时之需。

思来想去，狐帝觉得还是应该向天界求援。如今的六界休戚相关，青丘一旦失守，谁都不能独善其身。

他当机立断手书一封求援信，正要派人送上天庭去。贴身的侍从便在洞外禀告，“狐帝爷爷，天帝来了，现在外面等着你呢！”

“什么？”狐帝看着手中未送出去的信封，心里感到讶异，“莫非天帝神通广大，已经推算出我青丘有难了？”

润玉大驾光临，让狐帝以为青丘要有见不得的祸患了，赶忙出去迎接。

他满心以为，外面等着的会是浩浩汤汤一大群人，可事实上，只有润玉一个。

他穿一身白衣，衣料是极轻薄的那种，手持一把折扇，像是人间读书的翩翩公子。

狐帝心下有些糊涂，整理好衣襟才走上前去，同润玉打招呼，“陛下大驾光临，恕青丘招待不周啊！”

“狐帝不必多礼，”润玉扶他起来，见狐帝似乎比上次会面又更苍老了几分，关切地问道，“狐帝近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唉…说来话长啊！”狐帝原就不打算瞒着润玉，既然他主动问起来，他也不妨如实道来，“陛下，请移步洞内说话吧。”

润玉欣然应允。他本是为繁锦而来，可半路上又想，自己不打招呼就突然上门，还直言要找人家女儿，这样是否有点过于唐突了？

而他身为天帝，一举一动本就有很多不便，若是因此为繁锦招致是非祸患，那不是违背了他的本意吗？

倒不如先跟狐帝回去，从他那里兴许能打听出繁锦的消息。

润玉不是第一次来青丘，青丘四面环山，境内有桃林溪水，环境优美清新，他十分喜欢。

进入内室以后，还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清风拂面，闻到桃香阵阵。

润玉小口品尝着一桃花茶，入口时微涩，回味却甘甜淳美，润玉忽然觉得味道有些熟悉，特别是那淡淡的桃花香，让他更加怀疑，那日寝殿之外的宫婢，一定就是繁锦。

“陛下啊，”狐帝等润玉坐定，饮完一盏热茶以后，才皱着眉头说道，“想必您也听说过，老朽不才，除了几个不争气的儿子以外，还另有一女，从小便体弱多病。”

润玉听完，装作不经意地点头，“嗯，确有耳闻。”

“我这女儿，苦命啊！”想起繁锦，狐帝满脑子都是她倒在血泊里的场景，他不敢想，如果自己那时晚来一步，女儿会不会就一命呜呼了呢？

想到这里，他简直一刻也坐不住，起身向润玉作揖，“陛下，小女惨遭奸人迫害，如今性命垂危，请陛下为她做主啊！”

“繁锦怎么了！”润玉听完龙颜震怒，也顾不上考虑什么避嫌不避嫌的了，当下便心急道，“狐帝快说，繁锦她怎么了？”

狐帝本是一腔怨怼，正不知从何说起，却见润玉好像认识繁锦一样，脱口而出她的名字，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可润玉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雪色华服显出几分凌乱，神色满是担忧，嗓音克制而喑哑，“狐帝，麻烦你带我去见她！”

就在润玉赶来之前，繁锦已然醒来了。

她身上依然很虚弱，断尾之处虽然抹了上好的伤药，可依然火辣辣的疼。

再加上，繁锦擅自取了一捧心头血，因为伤口位置隐秘，一直未被发现。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呼痛，却在看见母亲红肿的眼睛时强行忍住了，苍白的脸上硬生生扯出一个笑脸，对狐后说，“娘亲别哭了，女儿不疼。”

怎么能不疼呢？

见女儿醒来，狐后本应该高兴，却为她的懂事而心酸，后悔自己对女儿关心不够，害她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锦儿啊…”狐后以帕拭泪，一只手搭在繁锦的被子上，小心翼翼地抚摸她孱弱的身体，生怕力道大了一点，让她感觉不舒服。

她又是心疼又是懊悔，趁着繁锦意识清楚，着急地问她，“究竟是谁伤了你？”

“娘亲…”繁锦哽咽，当时她救润玉心切，没有考虑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自己心愿已了，就是死也没有遗憾。可她却忘了，如果自己遭遇不测，最难过的莫过于父母。

繁锦此时才醒悟过来，惊觉对不起母亲，眼角溢出泪水，“锦儿对不起你…”

“嗐！”都这个时候了，狐后就是有万般怨恨，也不可能冲着自己的女儿啊！

她摇头，慈爱地看着繁锦，“好孩子，是娘亲对不住你…不管是谁，娘亲都会为你报仇的！”

“是啊！”狐帝带润玉进来时，刚好就听见繁锦的道歉，他一把年纪了，心肠比早年间不知软了多少，对这个女儿更是疼爱有加，舍不得见她受一点儿委屈。

狐帝快走几步，在繁锦床边坐下，出声安慰她，“锦儿别怕，你受的苦，青丘会为你讨回来！再说了…”狐帝侧身，示意繁锦看向润玉，“你看，天帝陛下也亲自来看你了，你…”

他一语未落，繁锦突然瑟缩了下，嘴巴下意识轻轻抿住，怯怯地拉住狐帝的袖子，“爹爹，女儿好疼…想休息了…”

“啊？这…”听女儿喊疼，狐帝心如刀割，比自己受伤还要难过，急得站起身来，大声向外喊，“快来人啊！”

“不用了！”润玉出声打断他，颀长的身影挡住洞口熹微的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光的光晕。

“让我来为公主诊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