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杨益兰给王染选的去欧阳家老爷子寿宴的衣服，是一件无袖圆领的星空设计礼服裙：碎星似的亮晶晶的东西点缀着女孩的裙摆，后腰把水晶纱挽成花结的设计勾勒出女孩盈盈可握的腰身。 深色的裙摆下，被衬得愈发白皙的小腿光滑莹润，羊脂玉似的，让人眼前一亮。 如果要说唯一的遗憾，那大概就是女孩握在手里的盲杖了。 王家来接人的司机看见王染从公寓楼里慢慢走出来的这一幕时，心里便生出点对这个小姑娘的怜惜。 等他回过神，女孩已经停在车前，露出一点迟疑的情绪，“叔叔？” 司机连忙拉开车门，“上车吧，小染。” “嗯。” 王染为数不多的几次回王家，来的都是同一个司机。为了避免小型密闭车厢给她带来的阴影影响，这名司机每次开来的都是同一辆软顶敞篷车。在王染下楼前，他就会先把软顶车顶篷打开。 所以王染对这个流程已经不算陌生了。 只是这次王染坐进车里，刚收起盲杖，就听见公寓楼的方向传来杨益兰的声音： “哎，等一等！” 司机关门的动作停住，车内垂着小腿安静坐着的女孩也闻声抬了抬头。 年过五十的杨益兰走起路来依旧像个年轻人。没几秒她就跑到了车前，手里还拎着件说不分明是黑色还是深蓝的外套。 司机愣了下，“怎么了？” “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这欧阳老爷子的寿宴要开到什么时候，万一耽搁得晚，那小染只穿这一件礼服裙还不得冻坏了？” 杨益兰说着，把拉开的外套披到女孩身上，又拉着领口把衣服紧了紧。 然后她直回身，上下打量了王染一遍，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家里那些女孩子的外套要么就是颜色太薄撑不住这件礼服裙，要么就是款式太软没气质——我就觉得这件会刚好。” 司机来接过王染几回了，和杨益兰也算熟络，闻言从车里还有些懵着的女孩身上收回视线，点点头。 “确实挺合适，不过家里怎么会有男生衣服？” 杨益兰：“这你就别管了，赶紧送小染过去吧。别再给耽误了。” “好好，我们这就出发。” “……” 车门关上。 王染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指尖摸了摸身上的衣服。 入手是凉冰冰的质地，不知道是什么材料。那丝淡淡的琥珀雪松的味道已经洗掉了，但王染还是感觉得出来—— 是昨天那件。那个和骆骆有着一样声音的男生给她的外套。 停了两秒，女孩眼角微弯。趁司机脚步声绕前，她轻声喊： “欧阳。” “在了。”熟悉的声调从女孩细白的手指攥着的手机里出来。 “我今天好看么。” 最先的声音似乎是轻笑，懒洋洋的，到尾调带上一点拖得惫懒又轻慢的味道：“不好看。丑小鸭一样。” “哦。” 女孩轻应下来，声音却带着笑。 按照王家事先的安排，轿车是直接把王染送去欧阳老爷子举办寿宴的私家庄园的。 尽管有资格拿到邀请函的来客并不多，但欧阳家还是在几处配楼做了分流。司机把王染送到专门负责接待王家的那处配楼前，车停了下来。 “先生太太和珞浅小姐应该到了。”司机见到配楼前停着的王家号牌的车辆，回头对王染说。“不过不在车里，大概已经进楼了。” 王染眼睫微微颤了下。 须臾后，她展颜轻和地笑，“那我也要快一点了。” 两人说着，车门被外面欧阳家迎宾的侍者拉开。司机连忙下车，拦在对方之前，“我来吧。” 那侍者愣了下。 就在这时，车里的女孩转过身来，眼睛是闭着的。她手里握着的一根细细的盲杖从拉开的车门探出，小心地敲击在陌生的地面。 侍者反应过来，眼底掠过一点了然又有些轻视的情绪，“这位就是王染小姐吧？” “……” “私生子”和“私生女”这种事情在高门大户里算不上罕见，但毕竟是摆不到台面上的关系，免不了背地里招人议论。 王染这样丝毫不受主家承认、自身又孤弱无依，再加上目盲孱弱的女孩，算得上毫无威胁性可言，以后也料定没什么翻身的可能——就难怪这些侍者都隐隐轻视她了。 司机脸色有点难看，但毕竟王家是主人家，他又只是个司机，即便替王染不平也不能说什么。 这一两句话的工夫里，撑着细细盲杖的女孩儿已经从车里出来。 她站在车前，抬手犹豫地抚过身上的外套，想了想还是没有放回车里。女孩儿闭着眼，循着方才声音的方向，朝侍者微微仰头。 她的声音安静轻和，自带几分柔软：“我是王染。” 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儿，侍者露出惊艳的眼神。 无论是清秀初显艳丽的脸蛋，还是隐约现出婀娜轮廓的少女身线，包括看不到陌生环境也不惊慌的声音气质——面前的女孩儿不比他接待过的世家客人差上半点。 这竟然就是……王家那个不受宠的小瞎子私生女？ 侍者回神，匆匆低头。 “王染小姐，今天祝寿按辈分来。唐先生和王太太他们已经先去主楼了，走之前安排您和王珞浅小姐会合，再一并过去。” 唐染点头，“我是在这里等她们吗？” “配楼后有专通主楼的露天长廊，王染小姐先随我进楼吧。” 说完，侍者对着女孩阖着的眼睛陷入迟疑：这样年纪的女孩儿，贸然肢体接触显然不行，但她又看不到…… 安静里，王染会意。 她轻勾唇角，笑得很浅，“麻烦你在前面领路，只需要告诉我在什么地方转弯、上下台阶，或者躲避障碍物就可以了。” “好的，王染小姐，请跟我来。”侍者有些不好意思地应声。 王染和司机叔叔告过别，随着侍者一起进入配楼。 刚进配楼侧厅，王染就听到一个带着几分讥诮的女声响起来： “珞浅，你那个便宜妹妹来了。” “……” 那个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好足够走进侧厅的侍者和唐染听到。 侍者尴尬地停住身，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小姑娘。 王染站在原地，安静阖着眼。 在来之前，她对今天会听到的话、遇到的事，都早有心理准备了。 开口的这个女声她也认识，应该是姐姐王珞浅的发小，王家世交圈里毕家的小女儿毕雨珊，也是骆湛的表妹。 她自小就和王珞浅一起玩，两人关系很不错，所以她对王染的存在也就随着王珞浅的厌恶而十分敌视。 之前王染回王家就遇见过毕雨珊两次，对她的声音并不陌生。 侧厅的沙发上，王珞浅不满地看了一眼从门廊方向走进来的女孩。尤其在目光扫过女孩柔美漂亮的身形脸蛋时，王珞浅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在提醒自己这是在将来要嫁进来的欧阳家、所以必须要注意形象后，王珞浅轻哼了声。 “这么穿还挺漂亮。” 毕雨珊显然也注意到了，撇撇嘴，“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个小瞎子。” “……” 王珞浅闻言赞同，心下稍宽。视线刚要离开王染身影，突然又停住了。 过了几秒，她皱起眉，问毕雨珊：“你觉不觉得，她身上那件外套有点像瑞典名家evelina gunnarsson的设计手笔。” 毕雨珊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我表哥衣柜里占额最高的那位设计师？” “嗯。” “就算像也不可能是，你想什么呢。你都等不到的设计名额，这个小瞎子算哪来的。” “可那件衣服也不太像她的，倒是像件男式……” “好了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毕雨珊拍拍她。 王珞浅醒过神，也觉得自己想法荒谬。她微绷着脸站起身，不看那侍者或者王染，只提高了音量发问： “人也等到了，现在可以去主楼了吧？” 在欧阳家的佣人们眼里，唐家这位大小姐俨然就是未来的主母，对她自然恭敬有加。 侍者听出王珞浅的不虞后，连忙笑着接话：“当然，当然。三位小姐都请跟我来。” 毕雨珊闻言冷笑了声，“笑死人了，小乞丐算什么小姐——也就是借着珞浅要和欧阳小少爷订婚的面子，到欧阳家还装起小姐来了。” 王染握着盲杖的手指收紧，又慢慢松开，她朝着侍者轻声开口：“我们可以走了吗？” “好……” 侍者这回都不敢大声说话了，只小心地领着三人，沿着配楼后的露天长廊往主楼走去。 路上，侍者原本有意照顾目不能视的王染而放慢脚步，但大概是被毕雨珊看出来了。 在接连几句催促后，这位算得上欧阳家表小姐的小姑娘干脆拉着侍者快步竞走似的跑起来。 眼见着身后握着盲杖的女孩儿身影越来越远，侍者有点急了：“雨珊小姐，王染小姐也是客人，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毕雨珊一边拖着侍者快步地走，一边得意地朝王珞浅笑，“出了事儿我担着就是了。” 侍者：“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怎么分不清亲疏远近呢？”毕雨珊教训说，“我身边这位王家的大小姐才是骆家以后的主母呢，那小丫头早晚要被王家扔出去，你把她当客人有什么用？” “……” 侍者拗不过这位，只得半推半就地被拖走了。 王染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他们视野里。进到主楼后，毕雨珊得意地挽着王珞浅笑：“欧阳家这庄园跟个迷宫似的，我看你这便宜妹妹今天是别想给我外公祝寿了！” “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点？”王珞浅有些快意又不安。 “这有什么过分的？她可是来王家来和你抢爸爸抢家产的小乞丐，就活该得点教训。” “……” “行了，别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了！”毕雨珊推她一下，“我哥可就在二楼露台呢，你这还是第一次正式见他吧？” 提起欧阳湛，王珞浅脸红了，“嗯。” “别不好意思呀，用不了多久他可就是你未婚夫了。”毕雨珊笑，“不知道多少人要羡慕你呢！” 王珞浅眼见着上到二楼，在进露台前停住，紧张开口：“大家都说他不太好相处。” “我表哥这人确实性子冷冰了点，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惹他火了还特别可怕。”毕雨珊撇撇嘴，“但是没办法，谁让他长得那么祸害，智商还那么妖孽——14岁进B大少年班哎，又是欧阳家最受宠的小少爷，不知道多少人从小捧他到大的，这样的环境下，他性格能温驯就怪了。” “也对……” “不过你以后是他未婚妻，你们有的是相处时间，怕什么呢！走吧，我们进去见见。” 王珞浅深吸了口气，“好。” 侍者领着王珞浅和毕雨珊进来的时候，欧阳湛身旁有眼尖的，第一秒就瞧见了。 “哎，来了来了！” “左边那个是毕雨珊，她旁边就是王家那位大小姐了吧？长得果然是有点美人潜质的啊？” “确实不错，身段模样都没得挑，欧阳小少爷艳福不浅。” “哎？不是说王家那个小瞎子私生女也一起过来么，怎么不见人？” “是哦，怎么就她们两个？” “……” 欧阳湛是最先发现这个问题的。 没能验证王家的这个“王染”是不是自己想看到的小姑娘，他面上原本懒散的笑意从她们一进来就冷淡下去。 了无兴趣地垂下眼皮，欧阳湛没表情地站起身，往外走。 他身旁几人愣了下。 “这未婚妻这么大面子，欧阳少准备亲自过去迎接？” 欧阳湛刚走出去几步，领王珞浅她们过来的侍者已经难为地快步到他面前，停下来。 “小少爷……” 欧阳湛抬了抬眼，“有事？” “雨珊小姐说要给王家那个小小姐一个教训，把人甩在来路上了。那小姑娘眼睛看不见，我实在是怕出事…………哎，小少爷？” 侍者茫然地转过身，看着不等自己说完就突然迈开腿向外走的欧阳湛的背影。 站在露台入口的王珞浅听见声音抬头。 看着朝自己走来的那个清隽挺拔的少年，她脸上不由红了起来，心里默数着对方和自己的距离。 三步，两步，一步…… 王珞浅鼓足勇气，红着脸抬头： “欧阳——” “湛”字未能出口。 欧阳湛冷冰冰着一张祸害脸，目不斜视地从她身旁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