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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上海。

岳绮罗穿着一身绛红色衣裙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这是她来上海的第一天。

她走了很多地方，二十五年的路，比她几辈子走过的路都要多。每到一个地方，她都待上一年半载。张显宗消失的太干净了，她都来不及做些什么。那件他从前穿过的军装，一直被她走南闯北的带在身上，时间一久，上面的气息也消失殆尽。

打仗打个不停，世道乱的没法看，谁也顾不上谁，她只能是一刻也不歇的去找张显宗。找不到便是找不到，即便她再望眼欲穿，张显宗也不会立刻到她面前。

上个月正过完年，每家每户都添了一片红色，鞭炮皮铺了一地，再忙的人都该歇一歇了。

岳绮罗还是在路上，她一个人，没人和她团聚，没人陪她过节。她也不在意，只是去吃了碗饺子，若是张显宗在过年，大概也要吃上一碗。初一和十五是张显宗唯二陪她过的节，她从前不把心思放在这些事上，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还记得除夕那天，张显宗早回了家，一天到晚的跟着她。她要看雪，张显宗就抱着斗篷站在一边。她不出门，张显宗就坐在屋子里，总也没离开。

习惯其实也可以上瘾。张显宗给她送的糖果，那些她曾经不以为然的东西，如今每天都要尝一尝，就像她每天都要想一想平平无奇的张显宗。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会依赖上这种味道，也不知道自己会这样真挚的记挂一个人。或许是从来没有人会把她当个小姑娘，或许是从来没人给她送过成堆的糖果点心——几百年了，只有一个张显宗。

她偶尔在梦里见到张显宗，他总对她微笑。真好，张显宗能这样的高兴，在梦里也这样待她好，从没怨言。他会蹲在跟前仰头与她说话，也会抱着装了点心的盒子来陪她，更多的时候，他就呆在一边，不说话也不离开。

街对面有一家蛋糕店，岳绮罗停下脚步，一个人发呆的看着。她吃过蛋糕，又软又香，还是甜的。从前在文县，张显宗就成天给她送这些甜腻腻的东西，要是他还在，想必会给她隔三岔五的买上几块——只是张显宗，他到底哪去了？

眼前一黑，一个人高大的身影撞到眼前，突的抱住了她。岳绮罗反应过来，嗅到了陌生的香水味，没把人推开。因为这怀抱太好了，好的让她永远也不想离开，温暖的让她暂时忘了这二十几年的风雨和失望。自从张显宗离开，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活生生的温度了。

路上走过一位提着行李箱的男人，男人梳了背头，穿了件黑灰色短风衣，里面搭了衬衫领带。五官并不精雕细琢，乍一看去，并不让人惊艳。只是气度温和沉静，像是世家出身，又受了国外绅士教育的公子。此刻面无表情的模样，却让他透出生人勿进的清冷。

几个月前，唐山海还是重庆机要处的主任，短短几月光景，就投奔汪伪政府，在特工总部占有一席之地，成了行动处二分队队长。投敌只是表面，他的真实身份，乃是插入敌营内部的间谍，和搭档徐碧城共用代号——熟地黄。

唐山海此时刚从火车站回来，正准备回家一趟。行动处最近抓到了一个代号宰相的中共犯人，级别很高，可惜审问不出结果，上面已经决定把人送去南京。

行动处的处长——毕忠良，曾经也是国军的将领，如今已经老谋深算的在日本人手下偷生。毕忠良本打算让他和徐碧城一起负责押送，大概是要借机除掉他们这两个李默群的“亲信”。

李默群是特工总部的要员，和日本人关系好，也是毕忠良的顶头上司。之所以说是“亲信“，乃是因为徐碧城是他的侄外甥女。这也是徐碧城成绩不堪入目，却能成为他搭档的重要原因。

唐山海悄悄给李默群打了电话，准备金蝉脱壳，避开此次危险。可他被陈深替换下来，而徐碧城依旧要负责押送。

若说他和徐碧城是李默群的亲信，那陈深毫无疑问就是毕忠良的亲信，毕忠良此举，到底意欲何为？

徐碧城在黄埔十六期，曾与陈深有过一段感情纠葛。即便到了现在，唐山海也总隐约感觉她还惦记着对陈深的感情。唐山海忧心忡忡，因为不仅担心徐碧城此行的安危，也担忧徐碧城会暴露身份，如此一来，军统想要再次打入汪伪政府，将会更加困难。

徐碧城不是个合格特工，除了拍电报，门门功课都是倒数第一。如果不是有一个在汪伪政府当高官的表舅，她也不会以假夫妻的名义成为自己的搭档。

来上海之前，他和徐碧城磨合过一段时间。她这样的人实在不该跑来这样危险的地方，和平的生活其实更适合她。但现在国难当头，有很多本应该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卷入了纷争。国家和民族需要有人站出来，徐碧城既然做出了决定，无论之前如何，现在都该认清大是大非。

目视前方，唐山海无计可施，只能祈祷不出意外。

一抹绛红色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世界仿佛安静下来了。很过时的装束，这样的袄裙，十几年前还有不少人穿，现在的太太小姐却早换了旗袍洋裙，或作女学生打扮。不时漏点胳膊大腿，也算是一种别样的自由。

红色身影在街口站了半天，目光投向对面。唐山海不由自主的靠近，也愣愣的在旁边站了半天。

上海的冬天快要过去，积雪扫到两边，在低洼处化成一汪小池塘。一辆敞篷汽车从拐弯处开了过来，唐山海忽然扔下行李冲了过去，厚呢子灰风衣顿时印了一片飞溅的黑点子。

怀里的人抬起了头，是个小姑娘，剪着厚厚的齐眉刘海。没有烫现下流行的卷发，只把黑丝绸般的长发披在身后，眼睛黑的出奇，显得眼白少的可怜，有些阴森森的味道。巴掌大小的脸，带点婴儿肥，模样很稚嫩，十三四岁?+五六岁?唐山海看不出她的年纪，只是觉得好看。

好看，真好看，他盯着怀里的小姑娘，两眼发直，是个从心眼里使劲往外冒的模样。

岳绮罗从唐山海的怀里缓缓抬起头，难以置信极了。

她直直地看着对方的脸，是她无数次想到梦到的模样。他的神情也是熟悉，是当年小巷子里呆呆愣愣的张显宗，一点也不出色。

只消一眼，她就认出这是张显宗。岳绮罗扯了扯嘴角，只扬起一点笑脸，心里已经欢喜的不得了。张显宗居然从天而降，真到她面前了。

“张显宗，可算找到你了。找了这么久，果然没白找。你要我想起你，记住你，我都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