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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云云没有回家。

她早没有家了。

找了间钟点房，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便重新拖着行李箱出了门。

在经济迅速发展的高科技时代，只有在筠川这样的十八线小县城路上还能随处可见各种脚蹬三轮车、改装三轮车的身影。

三轮车内的空间并不好，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广告，有时还要与人拼车。

张云云本来还想打车，可计程车来得太慢，路上也太过拥挤——这十八线小县城，哪里都落后，唯独堵车这一条与时俱进，是年年堵，天天堵，时时堵。

于是，她只好和一个农村来的老太太拼了车。

老太太虽然是从农村来，穿着打扮却很时髦。穿女士西装，踩皮鞋，染过几遍的头发梳成圆髻盘在脑后仍然露出许多银丝。

没下过乡的很多人恐怕都想过，农民是什么样的。像某些电视剧里那样，男的头上常年包白巾？——那是陕西人，还不是所有陕西人都那样，影视形象和现实还是有出入的。

或者也像某些电视剧那样，姑娘们常年梳个麻花辫，穿个桃红的碎花裙子在农村就算时髦？——那是九十年代，零几年之前了。现在抖音等平台上还不少搞文艺复兴的呢。

其实都不是，农村好像还是农村，却又好像渐渐向城市靠拢了。因为张云云惯讲普通话，所以司机和老太太理所当然认为她是外地人，热情给她推荐了不少当地好玩的地方。

张云云忙说:“我是筠川人，只是好几年不回来了而已。”

老太太打量她几眼，用方言道:“别说，你这妹儿看着还怪像我们筠川妹儿，生得乖。”

张云云搓着有些僵冷地的手，尴尬地笑了一声。

老太太又热情地问:“妹儿你是要去哪里？”

张云云道:“三桥。嬢嬢你呢？”

“那可快了。”

老太太道:“我去县医院，还远着呢。”

张云云探头往车外瞧，只见一路雾色迷蒙高楼建筑飞速驶过，还有马路两边排排临河岸的茶馆，随口感慨了一句，“筠川这两年变了不少，真是发展得越来越好了。”

“就是这样说噻，我家幺儿那两口子一直在江浙打工，今年也回来自己开了个馆子呢，就在县医院旁边。”

张云云笑着说，“那还挺好，外边儿再好到底没有老家待着让人安心。”

话是这么说，张云云其实再清楚不过，很多从外地工作几年又突然回到老家的人，衣锦还乡的真正很少，在外边混不下去的人还是更多的。

她有些自嘲地想，自己不就是这样灰溜溜滚回家的吗？

到了目的地，张云云利落付了车费下车。

热情的老太太竟然还有些舍不得她这个年轻的聊友，强势地塞了一把从家里带来的冬枣给她。

张云云啼笑皆非，大概很久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温暖了，哪怕对方只是陌生人。她实在有些感动，只好连连道谢，说有空会去光顾老太太儿子家的馆子。

老太太不在意地摆摆手，只说看她是个小姑娘，没事得。而载着老太太的三轮车兀自重新启动，渐渐消失在车流之中。

张云云捧着那把冬枣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天气很冷，她却意外觉得有些温暖起来，好像今年的春天要提前降临一样。

翻翻手机日历，分明不到一月，元旦除夕都还没过呢。

张云云叹了口气。

她转身，拉着箱子往桥上走。

穿过桥，有个广场公园，公园旁的启示板上贴满了招租信息。张云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或许是因为公园角落开着一家正宗的筠川水粉店吧，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家店竟然还开着。

张云云曾在这家店短暂地做过一周兼职。

那会儿才寒假，父母从离异后便各奔东西皆不在家，她拖着个酱油瓶弟弟，只好在联系不上父母的那一周里出来兼职。

做了一周，每天早早地出门，凌晨两三点才能下班，到最后也只拿到两三百块钱的工资。可这点工资在那个年头算多的，张云云后来想想，可能因为家里某个亲戚的关系吧，水粉店老板夫妇都很厚道。

所以后来每次回筠川她总会来光顾这间店一回。

有时候带着弟弟，有时候带着别人，包括这次在内，更多的时候还是一个人。

张云云点了一碗排骨米线，重辣的。

她拉着行李箱走进店里坐下来，水粉店的老板已经不在了，老板娘也满头银丝，跟在一旁帮忙的是她的女儿女婿。

女儿女婿接过了煮米线的手艺，老板娘用围裙擦擦手，在一旁坐了下来。

她问张云云:“这次怎么没带男朋友一起回来？”

张云云疑惑地想了想老板娘说的男朋友是谁。

水粉店呢，差不多四五年前，她生日那天强拉着李却来过，点了一碗排骨米线，不过后者不怎么给面子，高岭之花，哪能吃他们这些凡人吃的东西呢，刚坐下就被一通电话叫走了。张云云从此再也没有吃过排骨米线，也没有再不识趣地勉强过他什么。后来，一年多以前，爷爷去世，张云云又带着秦刻回来过筠川，也来过这间店，那会儿他俩感情挺好，全程腻腻歪歪，最后她还缠着秦刻吃她吃不完的水粉，再背她回家。

那会谁都以为，秦刻和李却不一样，他会是她的归宿。

谁知张云云想了一会儿老板娘说的是谁后，却面色不改，十分潇洒地说:“那个呀，早分了。”

老板娘一脸惋惜:“那小伙子对你还挺好的，怎么就分了呢，多可惜呀？”

张云云无谓道:“不适合，也可能是没缘分吧，分就分了。”

老板娘便说:“真不知道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怎么想的？”

米线很快煮好端了上来。

张云云不知是尴尬还是不好意思地朝着老板娘笑了一下，从一旁的筷筒里抽出两根长长的黑色漆金筷，用开水烫了一遍又一遍，才扯了纸擦干去吃米线。

老板娘的女儿好心提醒，“这辣椒有点辣哦。”

张云云挑起一根米线咬着吃了一口，感受了下，笑着说:“倒也还好，不是很辣。”

有一点她没说出口的是，米线还是同样的米线，只是味道不一样了。

张云云最终也没吃完这碗米线，说要打包。

老板娘笑着调侃她，说她明明不能吃辣还偏要点辣的，最后还是让女儿打包好将米线提给她。

张云云什么也没说，平静地扯了扯嘴角。

她拖着行李箱，拐过公园，便将那碗泛着热气的米线，送给了天桥底下的流浪汉。

流浪汉道谢接过，辣不辣的好像也不在意了，对他们来说，填饱肚子就是当下第一要事。

张云云笑笑，又在心里骂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圣母情怀。

漫无目的瞎逛，导致张云云最后又在旅馆过了一夜。

80元一晚的钟点房，最好的待遇就是开起来嘎吱嘎吱作响的老旧空调和洗得发皱的白床单与白被套，上面还残留着洗衣粉的气息。

这样的环境，张云云却出乎意料地适应。

她几乎一觉好梦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