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幻想小说 > 她是极光:雪原上的田野与被点燃的人种志
本书标签: 幻想  原创之王  原创作品   

海狮

她是极光:雪原上的田野与被点燃的人种志

“很久很久以前......”

图书馆铃响三声,十点到,学生们该离开了。

“很久很久以前,阿卡人在极地拥有自己的价值体系,自己的文明。我们的世界由转换与世间万物中的灵魂组成,没有什么生灵一成不变。一只海狮会长大成一个男孩,一位部族首领死后成为鲸鱼,首领的女儿死后成为凤凰,我们便在这循环中找到自己与自己的祖先。”

阅读室灯闪烁不定,我趁电闸还没拉,合上了书。

那本书我一年前读过很长一段,现在读来很是轻松。

“安提戈涅·德缪斯?”作者姓氏特别,不过我又不拿这本写论文,便也不曾在乎,现在去看,却从自己口里念出的名字里觉出了异样。

“德缪斯——海狮。”为数不多的阿卡语在脑子里亮起来,“海狮”还有一个意思,是“战士”“猎手”,别人都这么称呼艾尔莎的生父。

我知道自己看过的另一篇论文是他写的,没想到这本书也是。之前没发现过,是因为教授谈到作者时说“她”而不是“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个名字叫“猎手”的人,把自己的名字写成了一个女人。

可能还有另一个来自极地的学者,是个女人?

可艾尔莎的生父亲自告诉过我,他在部族里是唯一的一个出去了,在这个领域有所建树,而且珍惜自己的本源的人。

图书馆熄灯了,我拿手机照着亮,清好书包出来,走过大厅,中央的喷泉雕像还亮着灯,一亘光柱,在黑暗里孤零零站着。

伊丽莎白坐在雕像旁,隐没于黑暗。看我下了楼,她站起来,罕见地说了英语,比我说阿卡语言还吃力:“你...什么...读?”她大概想问“你读了什么?”挺好,风水轮流转,今天蹦单词的不是我。

“海狮。”我也没法声情并茂,只能简短答道。

“极昼的生育者?”她切换回阿卡语。

我表示否定:“女的。”

“‘海狮’不是女的。”

在充分体现人类手语丰富性的前提下,我们交流的效率又上一层楼,我点了点头,用阿卡语问:“一个人?”

“是。”我们出了图书馆往宿舍走,我看向她,让她说下去,祈祷她能表达出我想表达的东西,“你想不想知道更多关于海狮的事?”

求之不得。

伊丽莎白的知识,和她的无知正好相抵消,让她在二十一世纪某个温带北半球发达国家看起来非常正常。她能轻易向我灌输“不存在的经验”,也就是通常理解的“梦境”,她对自己国家的历史,以及阿卡氏族和相似几个极地氏族的历史也深谙于心,掌握每一句颂歌,懂得每一种仪式的哲学要义,明白什么图像和经历使什么人恐惧。而她所欠缺之处,单单来自与世隔绝。比如说,她不知道如今身处的国家的历史,一时半会学不会英语——尽管她比我学得快得多。艾尔莎的父亲属于她知识的体系,她对之熟悉到,可以把它转化成梦境交给我

这里顺便说一句,几天前我肝网文凑字数的时候停下来喝水,正好伊丽莎白坐在边上,我就试图问她制造不存在的经验的原理。她看了眼我电脑屏幕上的字,说“一样的”。我的理解,造梦和搞创作是一回事,重点不在信息准确详尽,而在人组织。

回到宿舍,伊丽莎白让我躺到床上,她关上灯,打开了极光投影,我闭上眼睛。

这还是第一次,我主动向她要那种梦境。嗓子开始出现咸咸的,温热的感觉,好像是什么液体在灌进喉咙。我正要惊觉,伊丽莎白的手敷上我的额头,她的掌心温度很高,我一下子被裹挟进一股热浪里。

“流血了,没事。”

我心说流的又不是你的血你当然没事。

“不是我。”她简单补充道,“(是)你的身体。”

我记起来,上一次在这里,身体水土不服流过不只一次鼻血,有一次还真是在睡梦之中,恍惚醒过来,发现自己开始流鼻血了,就躺着仰起头,让血往喉咙里流,本来以为那是初来乍到时候的事情,只几天过下来,尽然觉得已经过了几个月,看来是自己感觉出了差错。

大约三十年前,阿卡氏族的营地外,在驯鹿群墙外围,寒风刮倒一群人的帐篷。

那一群人在营地外头已经存在了一个星期,他们说两种不同语言,带来的食物精致但不耐久。极地居民一开始并未注意他们,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看见的陌生人,出现在这里没有什么奇怪。但极夜就要到了,冬季的严寒,在这片土地上形成一种共同语言。

阿卡人看着这些不速之客,决定将他们庇护于羽翼之下。

那帐篷里的人讲的是英语和俄语,那帐篷里的人中,有一个会讲极地语言。他是最沉默的,但当长老们提着灯去帐篷见他们时,年轻男人忽然从众人中站起来,说了一句阿卡氏族方言:“我是你们的亲族。”

长老们看向他,他的同伴也看向他,他金发,蓝眼睛,皮肤白得不健康,胡子已经几天没刮了,新长出来的部分,显而易见是白色。面对长老们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是你们的亲族。”

长老们明白他的意思,他的话直接指向古老的过去,当两个氏族相遇而互不相识,在极地,唯有两种外交:你把陌生人变成亲族,或者变成仇敌。

“我们不是你的亲人,但我们会给予你们慈悲。”阿卡的长老们回答道。

那时节,这片地区理论上属于俄国的势力范围。那些强大的国家喜欢选择性失明,或者因为以为自己太过伟大了,看不见雪地上的营火,忽略去这里原本存在的语言和风俗,派几个人来带一面旗帜,就称说“我是你们这里的主人”。

阿卡人对自己属于哪个国家的哪个民族,没什么概念。只知道这个营地里,有人说他们几年前遇到过的语言。如今极地还有史诗传唱,语言单调,但叙事明朗:“他们杀死了他,那个会说他们语言的人,将他们愚弄的人,他们杀死了他。”

“之后,阿卡人杀死了他们,他们的血洒在雪地上,在那条河边,我们杀死了他们。”

队伍里的那个金发白须年轻人又对长老们说:“我是你们的亲族,我母亲是极光的女儿。”

这里“极光”是一句比喻,极地女孩都是“极光”,和“极昼”的引申义不一样。那年轻人在说的是“我母亲的母亲是你们部族的人”。

长老们商量一会,也不立即认他,一语不发将这群人带回到阿卡营地。极地漫长的凛冬,食物稀缺,但极地居民知道怎样喂饱这些不速之客。在极地,冬天的食量主要是鲸鱼的肉,以及悬于天顶的白光。

阿卡人对这些外来者没有兴趣,这些人也乐得把自己关在帐篷里与外界隔绝。那个年轻人是个例外,他每天穿梭于帐篷与帐篷之间,打听传统、历史、生活细节什么的,把大家搞的不胜其烦。他阿卡语说不奇怪,仿佛天生会说,但是作为一个外人,那副“我知道你们这的一切”的姿态还是让人讨厌。

有一天他在一位女领袖帐篷里大谈阿卡氏族的传统在经济与政治中的运用时,同样年轻,马上要选择配偶,在与临近氏族谈判中起关键作用的阿卡人突然暴怒:“你以为自己听过两句闲话,看过两本闲书就明白我们的一切,然后以为,自己能到我们这里尽情炫耀,甚至充当我们的老师,而且明知我们唯一认可的老师,是我们的神明?”

“你们也管首领的长女叫老师。”他还在说,突然意识到对方在生气,向后缩了一下。

“陈年旧事,你们这样的外人,把上一个首领的女儿带走了,并且在临近氏族建了一个什么‘消息传递站’,不愿意变成凤凰的极昼可以逃到那里,就会有人来把她接走,然后他们就来我们这里抓人。所以,我们不再有老师,因为我们的极昼不会化成凤凰,你明白吗?”

“我大概明白。”

“明白了,就出去吧。”她撩起帐篷的门帘,一股刺骨的风灌进来,“出去吧,不要再回来。你不是我们的亲族,你对我们一无所知。”

“那我问最后一个问题,问完就走。”即使是在极地,脸皮这么厚的估计也是少见。

“说吧,我今天喂饱了你,你就不要来烦我。”

“‘德缪斯’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是‘海狮’,但是为什么那会是我的姓氏?”

“我们不用它当名字,我们......”她忽然愣住,多看了这男人一眼,“你母亲的名字怎样?”

“结婚以后,按那个国家的习俗,随了我父亲的姓。”他在风口解释了自己出生地方的起名规则,“母亲把‘海狮’给我注册成了姓。”

“那你的名呢?”

“英语世界最烂大街的名字,叫亚瑟。”男人摆手,表示这个无关紧要,“所以为什么我的姓氏会是海狮,这个词在氏族里,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她点了点头,陷入思虑,又仔细看看这个人:“天不早了,”她知道这句话很可笑,但还是这么说,“你回自己的帐篷吧,如果你的名字真是‘海狮’,那我们可能得多谈一会。”

他走进白光的羽翼,她停在风口里,寒冷凄清的浪漫,惨白的余温,以及过于耀眼的一刹那。

这是关于艾尔莎的故事,准确说来这是关于艾尔莎父亲的故事,所以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全名拼起来是“亚瑟·德缪斯”的男人就是艾尔莎的生父,我在极地见过的那个猎手、政治家、战士。见他之时,他完全是极地人,我没有想过他自己居然不是出生在北冰洋的浮冰周围,也不知道除了英语,他还会说俄语。

入秋之后,夜越来越长,睡眠时间没有增多。可是,梦就像是潜水,更浓的黑色,你的梦也更深更沉,更真。

清晨,闹钟把我从极地拽了回来,人生瞬间又回到了阅读和论文。极光已经褪去,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梦境像雪那样融化。我四下看了一圈,神圣者此时,已经离开了。

上一章 不存在的经验 她是极光:雪原上的田野与被点燃的人种志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