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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经验

她是极光:雪原上的田野与被点燃的人种志

凌晨三点,神圣者拽着我的手腕,把我硬生生拉到楼下。当然对她一把刺死我的动作心有余悸的我,也没敢跟她较劲。

我们到楼下,我的宿舍楼是校园里离食堂最近的一栋,食堂现在自然是已经关门了,但灯一直亮着,夜里起一个灯塔的作用。

神圣者拿起我胸前挂的校园卡,刷开食堂的门,把我推进去。向右转再过一道门,穿过一条很短的走到,就到了食堂前台。我们食堂自助餐式,在前台刷卡之后,里面是三个圆圈,分别提供经典西餐、沙拉水果,以及热的“东方”食物。在这个空间的三个侧边,设有三个取水点,两个冷饮加冰淇淋的,一个提供热水、咖啡、热牛奶。现在当然连铁盘子都没有,门口也没有人守着你刷卡,我们两个人走进来,穿过三个圈,往后面走。食堂空间很大,靠着窗,一路延伸进与之相邻的另一栋我们称作“社区中心”的楼,那楼有三层,布置着不同形式的沙发和桌椅,设有多个不同风格的会议室。

在食堂大落地窗前,神圣者停下来。隔着社区中心的玻璃门,艾尔莎歪在那边一张红色沙发上,正目不转睛看着窗外,好像是在看今晚的残月。

神圣者指了指那个金发女子,轻轻推了我一把,说了个英文单词:“去。”

我贴在玻璃门上不动弹,她的手贴在我的后心,我的目光停在艾尔莎身上,就像上一次我对她的总体印象,她很美,比白人苍白,像雪地那样温柔而寒冷,容易融化。极地上空的凤凰,此时走在人间,欣赏那一弯下弦月。

“去。”神圣者重复一遍。

我摇头:“她不需要。”

“去。”神圣者再次重复,声音里已经带了些不耐烦。

我回过身,指艾尔莎,说了一个阿卡氏族的词汇:“凤凰。”

神圣者听到这个词,停下来,想了想,把手从我身上拿开。

“她真的会变成凤凰的,我不需要去阻止她,她的氏族没有编出什么理由骗她死,她真的会涅槃重生,你让我去吧。”这么一串英语神圣者自然听不懂了,她认真听着,好像理解了几个点,甚至做出赞同的表情。

就在我以为她要放过我时,她的右手上不知怎么变成一把鱼叉来,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刺进我胸口。我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头撞在玻璃门上,好像撞破了,鲜血直流。

门那边的艾尔莎看向我们这边,我的眼睛上以蒙上了一层白雾。

即使已经模糊不清,我依然看得见她的眼神,那两个点仿佛放大了,在模糊中反而很是真切——她的眼神充满对同情的渴望,就像上一次她这么看我时,她想寻找安慰,却发现了空白。

我躺在地上做最后的抽搐,神圣者站在一旁,显得很高大。她的白色盔甲向两旁无限延伸,划出天际和地平线。

我看见自己出现在熟悉的教室,打着手势,口若悬河,说完后教室爆发掌声;我看见在去市集的大巴上,我身着最吸引人的裙子,和联盟学校的一个男生互相交换着笑话;我看见秋日里,自己站在洛基剧院舞台中央;我看见我去了人生第一场职场面试;我看见自己的论文拿了A;我看见自己的投稿挣了钱...... 任何人生重活一次,都会比第一次来得圆满,因为你多少能掌控些本来的未知。我看着那个春风得意的自己,看她在登山日站在山顶微笑,手里拿着冰淇凌。一阵风刮过来,她仰头去看那阵风,突然从山顶跌落,在往后,整个视线里,只剩下山谷里蜿蜒的河流。

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初以为那是神圣者的眼睛,到了眼前的“我”落下悬崖的一刻,才幡然醒悟,那双冷冷的,不发光的眼睛,属于自己;浅陋,暗淡,比起人的眼睛,更像尸体的眼睛。

画面里只剩下一片漆黑,我置身其中,感觉从心口流下热血,竟和流鼻血一样真切。我在浓密的黑色中奔跑,精疲力尽,喘息中带着抽噎。

那黑暗尽头有一张脸,走近了,发现是自己的脸,化了极浓的妆容。停下奔跑,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忽然,那张脸干瘪下去,收缩,之后整个融化掉,两颊的皮往下跨,最后竟撕裂开来。从边缘开始,那张脸逐渐暴露头骨;当血肉完全剥落,自己的骷髅睁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的空洞,盯着我。

那个骷髅,突然嘴角上扬,扯出了一个狰狞的微笑。

骷髅波动下颚,吐出一个词:“凤凰。”

我的声音在空间里回荡,百倍嘶哑,但清晰可辨:“凤凰。”

人倒在地上,面对那骷髅,突然身体一抽搐,喷出了一大口血。

睁开眼睛时,脖子后头垫了凉凉的东西,有一只手,拿着浸了凉水白布或者白色餐巾纸,正缓缓擦拭我的脸。

这并不是在宿舍里,而是宿舍前的草地上,清晨的露水站在脚上手上,觉得十分清凉惬意——宿舍没空调,主要为了应对这里寒冷的冬季,保温一流,散热指数为负,这时候估计已经开始往蒸笼发展了。

想稍微动弹一下,就看见身旁地上放了一堆染血的餐巾纸,睡裙上血都干了,布都硬了。

然而跟记忆反差很大,胸口没有任何被刺穿的迹象,没有伤口,也不疼。

那双擦我的脸的手是黑色的,大致猜一下,也没别人:“神圣者?”

她探过头,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存在。

“我不是被你弄死了吗?”我用英语说,显然她没听懂。我勉强用阿卡氏族的语言挤出单词:“我......你杀的?”

她摇头,一副遇言又止的表情,似乎很像说点什么。

“阿卡?语言?”我继续蹦单词,想表达的是“你要是能用阿卡语说,你就说,我多少能听懂一点。”这是上一次临死前突然发展出来的技能,估计是语言学习量变到质变开始了,不巧那个时候我刚好被她一鱼叉扎死了。

她又擦了几下我的脸,声音柔和道:“我给了你不存在的经验,但并没有真的杀死你。”她天生适合教育工作,这些话我听着毫不费力。

“梦啊?”阿卡语里没有“梦”这个概念,只有“经验”,有普遍被认为存在的经验,那是我们一般认为在真实世界中经历过,而且你记得的;也有不存在的经验,也就是在普遍认为的,那个现实里不存在的世界所发生的。

神圣者不知道我在吐是什么词汇,也不管我,继续说:“我把你的逃离用不存在的经验告诉你,那很直白,然后你的鼻子(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就流了血。”

“何时...开始,起始,点,是不真实?”我想说“凌晨时候,从见到你倒我在那个梦里喷出一大口血,什么时候开始是梦?”

她沉吟一会,我想重复一遍问题,她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听得懂。之后,她看向我:“你没有理解。”

“什么?”

“你以为跟你一起来的人,和你以为跟你的邻居住的人,都是这个不真实经验的一部分。”

“啥?”我的脑子有点乱,如果拼车的那个同学是梦,如果凯瑟琳的室友是梦,那为什么其他部分不是,那我现在到底有在不在一个现实里?我不想问哲学问题的,但是这个情况过于诡异,问出来就肯定是个哲学问题;顺便,这东西连怎么用英语表达都不知道。最后放弃了,直奔主题,“什么,是真的?”

对我的问题,神圣者表达了赞许,她道:“我。”

突然眼前一黑,估计是流血太多所致。

“我送你来的这里,我是你拥有不真实的经验,我一直陪着你。”

阿卡语言里“陪”或者“陪伴”是个极其偏向情谊而且温暖的词,虽然我更愿意把她的这种陪伴称作监视。她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看着你,犹如夜空里那颗明显的金星,从来不曾缺席。她可以随时出现在你的宿舍,她可以把不存在的东西真切地投射进你的认知世界,她可以给你制造噩梦,在那些噩梦里你亲眼目睹自己融化瓦解;她可以随时刺穿你的心脏,让你捂着剧痛倒在血泊中;她好像还可以出现在你的濒死经验里,用深邃的眼睛把恐怖传递到来世。

学校的钟声敲了六点,这钟声,和中世纪教堂一脉相承。想当年,教会就是这样控制人的生命、肉体、灵魂,直到永生,直到地极。

“我会一直陪着你。”神圣者轻声道,血止住,她把我从草地上扶起来。校园里,红色砖房正渐渐醒来,神圣者捧起我血染红的那堆餐巾纸扔到附近的垃圾桶里。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衣着款式,甚至她的那种压迫性的自信与掌控感,都像拥有奴隶的罗马贵族。

而我是罗马一个奴隶,(与北美洲近现代的奴隶制相区分)仍然被当成人看待,只不过她要在我身上完成的事,不会考虑到我愿意与否。强加的宿命压在心口,并不是一种虐待或者惨无人道,只不过,只不过是,要求噩梦与鲜血。

罗马奴隶还要么犯过罪要么打过败仗呢,我干过什么啊?我交了朋友,陪着这个朋友,去了她人生最隆重的一场葬礼。

正式开学第一个星期,我去见了导师,也是教我英语文学的教授。她办公室的座位在窗前,窗户光线非常亮,把她衬得只剩一个黑影,完全看不见脸和表情。

我还想作最后的挣扎,跟她说我要退了那节跟涉及到极地的历史课。

导师听完我含糊的叙述后,说她不建议我这样。最后我好像成功说服她帮我把这节课退了,但是出来一查自己的系统,那节课还呆在那里好好的。

出了办公室,我对刚刚发生的事的记忆就开始模糊,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至于导师的样子,我清楚是因为已经见过她一年。

同样,这几天我在食堂结交了好几个朋友,但是一出食堂,也就不记得自己认识了什么人。这几天拼命跟人攀谈,按理,现在碰到打声招呼的人不会少,但一个都没见。倒也不是全没有,那些打招呼的,全比新认识的熟悉,后来归纳一下,所有熟悉之感,无一例外,全部来自上一年。

回来之后,我拥有更多经验,但我试图做出的改变,都被抹去。我甚至开始怀疑,在这个校园里,现在的自己是否真的在行走,还是说,我以为自己在行动,而真的走过这一方人间的,仅仅是之前那个我。

有一次去导师办公室,她跟我聊起来,说“我知道这很不容易”,说如果思乡症犯了,可以跟她聊聊。我与她的交流中是断没有“思乡”一说的,但这个时节,上一次的我确实想家想得整天哭。

晚上回宿舍,微信里,我爸给我分享了一张照片,照的家里的新书柜。我自己的回复是“不要给我看这些。”而现在的我根本没有写下这句留言。

也不是不明白是谁在控制这些事,我在这里不自由,一切都按照先前的轨迹走过一遍。那些我试图在“重来一次”中改变的,无一例外不溶于自己置身的现实,我又觉得自己做了和没做的事是真切的——可真切之后,连我的记忆力,都存不下吉光片羽。

如此,只有一个解释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痛经在腹内发作,人惨白着一张脸,赤身裸体裹着被子:“伊丽莎白!我跟你有话说。”

夏夜只有虫鸣和鹅叫,我呼唤那神圣者,她没有出现。

“神圣者,神圣者......”疼痛一直都是真的,无力地下了床,坐在地板上,回想艾尔莎说过的祷告,自己胡邹出几句,“求你了,来见见我,如果你喜欢操控我的经验,你也能作其他事情,又何必这样呢?”

一晚无话。

我本来想在窗前过夜,但是到了深夜,自己又爬回床上去了。第二天七点睁开眼睛,看见桌上摆着一盒药,没见过,像维生素片,上面贴了个英文标签:“吃”。

和“去”一个风格。

这次我不敢怠慢,吃了一片。痛经忽然消失,药效之神奇把我还吓了一跳。

四周无人,我狐疑着下楼去上课。那天回到宿舍时,发现我那家徒四壁的房间焕然一新。墙壁上装了一圈彩灯,墙纸时我最喜欢的寒冷海域与天空。床单被换成蓝色,柴犬娃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鲸鱼;书桌被垫了水晶一样的冰蓝色桌布,新换的台灯光打出来,整个房间都有如是在起风的海上,而我的床铺和被子,是潜水艇的钢铁外壳,把危险与外界隔绝,放进来奇绝海洋的色彩与祝福。

我以为自己走错了,回去看了三次门上的放号,这也不可能是别人的房间。

新增的地毯是纯白的,毛茸茸的,让我想起艾尔莎的房间。一台小空调,一台小冰箱摆在角落,门靠室内的一面装上了全身镜,使空间延伸一倍。

我在宿舍里转了三个圈,衣帽间被装饰成船舱门的样子,我打开它,就看见里面地上,多了一双海豹皮的冬靴——极地特产,我上次去都没得穿。同时出现的,还有阿卡氏族的帽子和长外套,领子毛茸茸的。虽然现在是夏季,这个地区冬天异常寒冷,我正愁不想花钱再添置东西过冬,没想到这些一下子都齐全了。

我使劲掐了自己一把,虽然“不真实经验”可能不一定能用传统的手段当梦破解,但这些东西也太不像幻觉了。我走出门,发现自己仍然记得房间里的变化;我进去,发现自己仍置身这些之中。

如是者三,我终于放弃鉴定经历真伪,回房间里地毯上坐下。神圣者从衣帽间走出来,抱着一箱方便面,外加一个锅。

“你,做的?”我不是说她生产泡面,和英语一样,阿卡语的“做”可以表示任何行为,我问她这些是不是她弄的。

“给你的礼物。”

“我回不起礼的,你这是干什么啊?”慌张之间我说了英文。人类学学过,礼物作为一种“欠”,通过在人与人之间产生不平等,来维持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神圣者倒也能猜出来我抗议的原因,于是继续道:“我用礼物,换你的服务。”

我听说过,某些部落和文化里,首领会吹虚自己给敌人的礼物排山倒海,无可抵还,通过此,把对方降为奴隶;我还听说,中世纪以前,两个国王竞争互赠礼物,其中一个散尽家财,发现对方还在送自己礼物后,在竞争者面前自杀了。

这两个故事提醒我神圣者这样“善意”的本质,我看看她,她理所应当地期待我同意什么。

“我放弃,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颓然躺在地毯上,天花板原来也被装饰过了。伊丽莎白去关上灯,流动的极光在黑暗中发出鲸鱼的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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